胭脂雀

第七十二章做美人头

    老太太当真毫不犹豫的伸手掐了她一把。

    “嘶”阿柔痛的呲牙咧嘴,可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想当年,他父亲和母亲中年辛苦都不曾挣到过这样多的钱,她就舍出去俩金箔折的莲花,就换来这样多的铜钱。这要不是做梦,阿柔实在无法找到合理的解释。

    “咕噜噜……”五脏庙造起反来。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现在又累又饿。不管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阿柔拿了几十枚铜钱揣在身上,剩下的交给那老太太保管,自己去街上卖吃的。

    有了这一吊铜钱垫底,阿柔暂时在这纸扎铺子里待了下来。她也想赶紧回北国去,可是得先攒够盘缠才行。舍金莲得馈赠的好事不会总有的。最起码接下来的很多天里,这家纸扎铺子就一次都没有开张。纵然她归心似箭,可是,即不忍心将所有铜钱带走给自己做盘缠,又无可奈何。只能强迫自己沉下心来,摆弄那些竹篾和棉纸,希图做出两个能看的纸扎花儿什么的,好放店中招揽顾客。可是,纸扎看起来简单,真要做起来并不容易。那些篾条放旧了,又干又脆,稍稍一折就断。毛糙的竹丝极容易拉伤手指。

    阿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三天时间好不容易才扎起一个四不像来。被那老太太看了一眼,嫌弃的丢尽灶台下,生火煮粥用了。

    深受打击的阿柔,为此垂头丧气了一整天。

    老太太煮好粥叫她吃饭,她都提不起精神。强自喝了一碗,就又坐在后门的门槛上发愁。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年纪不大,心事倒是挺沉的。说出来我老婆子听听,全当解闷儿。”

    阿柔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现在有吃有喝的,又发的什么愁?等我死了,你还白赚三间房子,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去?”

    阿柔有气无力的翻了翻眼皮:“整天没有生意,就算你把这房子白送给我,到最后我还不是得饿死?”

    老太太在她身边坐下,不知想起了什么,许久才轻叹了一声:“做买卖的都盼着生意兴隆,咱们这个行当却不是这样。咱们做的是神鬼的生意,要是生意兴隆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阿柔自然明白她说得对。纸扎铺子和棺材铺子有一比。要是生意兴隆了,证明死的人多了。那可真不是什么好事。道理人人都懂,可阿柔缺钱啊。

    老太太望着她:“我知道你缺钱。这样吧,反正我也没几日好活了。等我死了,你把这房子卖了,也能凑一些。要是还缺的多,我可就没办法了。”

    阿柔心中感动:“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要知道,虽然俩人相处了十来天了,可至今彼此连姓名都没有交换过。老太太叫阿柔囡囡,阿柔称呼老太太老人家。彼此疏离又客气。

    老太太笑道:“反正我死了,这房子我也带不走。其余落到旁人手中,不如送给你。万一那天你半夜睡不着,说不定能想起我来。到那时,就算隔着千里万里,你远远的给我上一柱香,或者念叨,念叨我,我在阴曹地府里,比起那些孤魂野鬼也不知好过了多少了。”

    阿柔被老太太笑容感染,暂且放下思乡之愁,笑道:“您老人家身体好着呢,一时半会儿阎王爷肯定不收您。”

    “那怎么可能?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清楚么?”

    “我有幸学过两天医术,察言观色之道虽然不精,可也能看出些门道。您先前气息虚浮并不是身体有恙,是饿的。就您这身子骨,再活个二三十年小菜一碟。”

    老太太大张了嘴巴,愣了许久,猛然抬起双手,将遮住多半个脸的头发撩起,露出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你说的是真的?”

    阿柔点头:“我也没理由骗您啊。”

    老太太顿时无比失望起来:“这可怎么办?”

    阿柔不解:“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好吗?”

    “当然不好。”老太太急道:“我那当家的,死了十八年了。按阴间年月算,他今年阴岁十八。想当年,他就是十八岁的时候娶的我。如今他自己在那边儿,迟迟等不到我过去,要是另娶了可咋整?到时候,我过去了,岂不成了小老婆?”

    阿柔张口结舌,被老太太这番言论说的一愣一愣的:“还有这说法?”

    老太太深信不疑:“我昨天晚上做梦,还看见他穿着我们成亲时候的蓝布袍子,站在我面前对我笑。可是无论我怎么和他说话,他都不应声。完了完了,八成是他在那边已经另娶了媳妇儿,心里对我有愧才只是给我赔笑脸,就是不说话的。”

    老太太说到这里,拍着大腿就哭了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啊……”

    阿柔看着那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口里还字正腔圆的骂自己死去的丈夫。不知道的真的会以为她丈夫停妻另娶了。阿柔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只能默默陪在她身边,看她哭听她骂。听着听着,竟然觉得还挺有趣的。

    这老太太骂起人来都是一联一联的,带着哭腔,拉着长音儿,声调抑扬顿挫,吐字清晰。阿柔奇异的发现,她哭骂的还挺好听的。

    已经进十一月的天气了。南国的冬天不像北国冬天那样,到处都冻的硬梆梆的,但是也并不好过。空气又湿又冷,寒气儿直往骨头缝儿里钻。

    夜里阿柔就和那老太太一起睡在那三间土坯房里。

    那老太太傍晚的时候哭骂了一番之后,就像没事人一般照旧爬上竹子搭的床上睡觉。阿柔也没有十分太在意。小时候在村里,妇女们又哭又骂的时候她也见过。日子太苦,人总需要个发泄的途径。发泄一顿也就好了,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睡到半夜,她忽然觉得冷。伸手一摸,身边空荡荡的。那老太太不知道去哪里了。她一惊睁开眼睛,生怕那老太太一时想不开去做傻事。她见过了太多的生死别离,阴阳相隔,实在不愿意再看见身边的人死去。

    然后她就愣住了。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洒下来,在四周圈出一个不太明亮的光晕。老太太正坐在光晕里拿着一把弯头柴刀,熟练的劈竹篾。身边地上已经放了很多劈好的篾条。

    阿柔爬起身,拢着衣服蹲在老太太面前:“您这是要干什么?”

    老太太哼了一声,眼角翻起撇了供桌上的灵位一眼:“这么着急娶新人,我就多整些新人去伺候他。看看是他新娶的媳妇好看,还是我送过去的美人儿好看。”

    阿柔哭笑不得,但也听明白这老太太要扎纸人。

    她自己做了三天都没做出一个像样的纸扎来,这会儿现成的师父在眼前。她连忙穿好衣服,给老太太打下手。老太太也不和她客气,教她怎样劈篾条,怎样将篾条打磨光滑。

    两人忙活了半夜,天亮的时候,老太太扎出两个纸美人儿的身躯。用彩色的棉纸儿做了衣裙给那美人穿上,笔墨勾勒出衣裙上绣花的图样,又调了个色颜料,一点点渲染起来。不看脖子往上,这俩纸美人简直惟妙惟肖。阿柔不由得十分佩服起这个其貌不扬,邋里邋遢的老太太。

    老太太画完那纸人衣裙上的绣花图案之后,放下毛笔:“饿了,先吃放。吃饱喝足才有力气干活儿。反正我还有二三十年的时间呢。”

    阿柔望着那只有身子的纸美人:“怎么不做脑袋?”

    老太太道:“这脑袋有些费工夫,一时半刻做不出来。等我吃饱了,好好的做个绝世大美女的样子出来。”说到此顿了顿,低骂了一声:“死老头子,可是有福气的很。活着的时候就嫌我不漂亮,垂涎那窑子里的狐狸精,这下可算遂了他的心了。怕不得把鼻子笑歪?”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到灶下将昨日的剩粥热了热,自己舀起来喝了两勺,这才想起还有阿柔这个大活人在,有几分不好意思道:“我一个人习惯了,把你忘了。”

    阿柔笑道:“那有什么?我也一个人习惯了。”

    “你的亲人呢?我看你穿的不错,不像穷人家出来的。”

    阿柔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这衣服是从宣平王府里拿的下人的衣服。虽然是下人的衣服,可比起外城的平民百姓的衣服还是好了太多的:“这是我跟人干活儿,主人家赏我的。”

    老太太道:“是宣平王府吧?”

    “你怎么知道?”阿柔有些吃惊。

    老太太撇了撇嘴:“宣平王是半路封的王,那会儿他还正在接新娘子回来的路上。他府上只有一个妹子,临时娶了个极为年轻的侧王妃主持中馈。府中人手吃紧,满京城里谁不知道?路边的叫花子都被他府里拉去帮忙了,有什么奇怪?”

    “叫花子?”

    老太太道:“也就是那么一说,没那么夸张啦。说起来,那小郡王兄妹俩也是可怜人。唉……都是打仗闹的。就不能不打仗?打来打去,到底为了什么啊?”

    阿柔好奇道:“怎么又扯到打仗了?”

    老太太道:“你不知道,当年……也就是那个死鬼走了没再回来那一年,边关战事吃紧,前太子,就是小郡王的爹啦。奉命亲自去前线督战,中了北国鞑子的埋伏死了。他媳妇,也就是太子妃娘娘,当时怀着孩子有六七个月。听到这个消息,悲伤过度,伤了心脉。一头栽倒在地上,连肚子里没足月的孩子,一起归了西。一尸两命啊。

    那会儿小郡王才五岁,玉颜郡主才一岁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半夜里刮着风还下着小雨,五岁的小郡王抱着玉颜郡主跑到了马国公府上,说什么都不肯走。国公府爷和两位世子爷也在那一场大战中丧生,府里也是一团糟。到处人心惶惶的。朝廷也顾不上管小郡王和玉颜郡主,他们俩就在国公府住下了。一直长到小郡王十八岁成人才离开。”

    老太太说完,还不忘狠狠骂了一声:“那可恶的北国鞑子。”

    阿柔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老人家,北国人真的那么坏吗?”

    “那当然。”老太太毫不犹豫道:“北国鞑子都长的黑不溜秋的,嘴巴张开有城门那么宽,逮住小孩儿撕吧撕吧就吃了。啧啧,那都不能说坏,简直都不叫人。谁知道朝廷怎么想的,和的什么亲?听说都不愿意娶北国那黑皮夜叉一样的婆娘,这才推到小郡王这个没娘的孩子头上来。”说到此,忽然想起了什么:“囡囡,如今因为和亲,街上难免有北国人行走,你看见了一定要记得远远的躲开,北国鞑子没一个好人。被他们盯上,可就麻烦了。”

    阿柔有心为自己国家的人辩白两句,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别愣着,要是吃好了去街上给我买些糯米粉来。”老太太岔开了话题。

    “买糯米粉做什么?”

    “做美人头。”

    “……”阿柔根本就想象不出来糯米粉怎么做美人头,话说糯米这种东西,也还是她到了南国之后才知道的东西。她拿了铜钱,去大街上的米行买了几斤糯米粉提着正要转回纸扎铺子。忽见不远处两个穿着平民衣服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张画像正在四处寻找什么人的下落。

    阿柔伸长脖子看去。拿着画像的中年人手一抖,画像偏了偏。阿柔正好能看见画像上的人。那上面画着一个吊眼角的女子,神色仿佛很厉害的样子。

    阿柔也没放在心上,提着糯米粉就向前走去。

    “那位姑娘,请留步。”中年子追着她的背影过来,绕到她面前将她拦住,手里拿着画像,对着阿柔比对了一番问道:“姑娘,你有没有见过这位夫人?”

    阿柔再次将那画像仔细看了一边,还别说真有几分眼熟。不过她自来南都,从将军府到宣平王府,根本就没有机会去认识旁的人,于是摇了摇头:“没见过。”

    俩中年人转而又去向别人询问去了。

    阿柔提着糯米粉溜溜达达往回走,完全不知道画像中那个看上去有几分眼熟的女子,正是自己。不知者无畏,因为不知道,所以也不紧张,反而让本来对她有几分怀疑的人,瞬间释然了。

    回到铺子里,老太太已经从附近挖了红色细腻的泥土来。见阿柔回来,舀了些糯米粉和那些红色的泥土掺杂起来和匀。在事先扎好的一个椭圆形竹篾架子上,先糊上几层棉纸,然后拿混着糯米粉的红泥一点点糊在棉纸外头,渐渐做出人五官的轮廓来。

    阿柔屏住呼吸,不敢错动眼珠,生恐错过这一神奇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