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八十七章不太明白

    “我也有我的无可奈何。”祁修松开阿柔的肩膀,塌着肩坐在一旁:“咱们两个都是孤儿,你一无所有,但至少还有命。而我和玉颜,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什么意思?”

    “我父亲不是战死,是被谋杀。”

    “嘶……”阿柔倒吸了一口冷气。和战死相比,谋杀的确更加惊悚。

    祁修仿佛还嫌这个重磅炸弹的威力不够,接着道:“我母亲也不是死于难产,而是……”他的眼睛圆瞪了起来,目中血丝渐渐显露:“而是被人灌了药,活活……药死的……”他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天打着雷,下着大雨。我听到父亲死去的消息,伤心极了。冒雨从宫里跑出去找我母亲。我本来是想要找她哭诉的,可谁知,我跑到她屋子前的时候,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我躲进她窗下的芭蕉丛里,透过窗子看见了里面的一切。

    我看见……她被人揪着头发,有人撑开她的嘴,往她嘴里灌药。她原本是挣扎的,可是看见了我之后,就不挣扎了。两只眼睛就那么死死的盯着我,好像在说,快跑,快跑……

    我从芭蕉丛里爬出来。跑到奶妈的房间里。奶妈不在,玉颜自己在玩。我告诉她,带她去捉小鱼儿。她信以为真,跟着我跑了出来。

    我们从围墙上的狗洞里爬出来。身上,脸上都是泥水。玉颜饿了,又冷。她哭着要找母亲。我吓唬她,她不听。我第一次打了她。告诉她如果敢不听话,哭出声,我就把她推水里淹死。

    那时,我们躲藏的地方,旁边就是湖……”

    祁修有些说不下去了。

    阿柔却已经明白:“如果玉颜不听话,你真的会把她推进湖里对不对?”

    “我不知道。”祁修摇了摇头:“到处都是抓我们的人,到处……都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柔看着他:“那一天,是个冬天。快要过年了。南兵闯进我家,砍掉了我父亲的脑袋。他的身子倒在院子里,头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我娘,也死了。我的奶奶死在了屋门外,一只手向前伸着。她临死前喊的最后一声,就是让我快跑。

    南兵要杀我。马良辰踹开堵在炕洞口的土坯,冲出来救了我。

    他让我快跑,不要回头。

    我回头了,看见他怀中抱着四杆长枪,枪尖从他肚子上刺进去,从他背后透出来。血,流水一样顺着他的嘴角向下淌。他拼尽力气大喊,跑……”阿柔的眼眶又开始酸涩,但是却流不出眼泪,她望着祁修,很认真道:“所以,我们不一样。”

    祁修点头:“也许是的。你可以在反复无常,阴晴不定,视人命如草芥的后面,再加上冷血无情,自私自利,还有许多别的词,都可以加上。”

    “有什么用?如果再来一次,你还是会那样选择的不是吗?”

    祁修点头:“是。我必须那样选择。我别无他选。玉颜还那么小,她什么都不知道。与其……”

    “我明白。”阿柔垂下头:“你不用再说了,我真的明白。”

    祁修道:“如果是你,你也会这样做的对不对?”

    阿柔摇头:“不知道。”

    祁修低笑一声:“所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阿柔摇头:“不一样。我背负着所有亲人的爱去恨,你背负着所有的恨去恨。”

    “好吧。”祁修点头:“我承认,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比你更豁的出去就很正常。”

    阿柔点头。

    祁修接着道:“我急着纳妾,只是因为那女孩儿是谢之东的妹子,你明白吗?”

    阿柔垂眸:“不太明白。”

    祁修无奈的长舒了一口气:“谢之东是当今圣上不多的亲信之一。也是南国朝廷不多的直臣之一。也幸好是这样,我才有转寰的余地。宣平府仰北羊关鼻息而生存,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宣平王爷,自然也要仰谢之东的鼻息才能站稳脚跟。”

    “联姻?”阿柔脑袋里忽然冒出这个词来。

    祁修点头:“也可以这样解释。”

    阿柔想明白这一点儿,忽然有些同情祁修,歪着头看着他:“这么说,就算谢之东的那个妹子长得像头猪,你也要风风光光的娶进来?”

    祁修点头。

    阿柔忽然就有些幸灾乐祸:“如此甚好。”

    祁修看着她小人得志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这下你开心了?”

    阿柔笑道:“还行吧。”话音未落,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叫声。

    祁修笑道:“去吃东西?”

    “吃什么?”

    “忽然想吃烤鱼。话说献王府里的锦鲤,烤来吃真的别有一番风味。”

    阿柔笑道:“你现在穷的叮当响,又要打肿脸充胖子。烤鱼不烤鱼的都是次要,回头想要吃荤腥,怕是也只有去偷这一条路。”

    祁修眯起眼睛:“你莫要认为我治不了你,总是在我面前口无遮拦的。须知我这人一向阴晴不定,反复无常。一旦翻起脸来,可是有你好看。”

    阿柔并不怕祁修,但是并不代表她喜欢有事没事戳马蜂窝。她揉了揉饿扁的肚子,轻叹了一声:“很快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饿一下下也不会死人的。”

    祁修和她并肩坐着:“我就算再穷难道还管不起你一餐饭?”

    “你知道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个。我在意的是规矩。既然定下了,就不能轻易改变。”

    “看来献把你养的真的很好。你一个小女子,不但识文断字儿,还懂得不能朝令夕改的道理。”

    提起献,阿柔心里就一片温柔:“公子,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呢。”

    祁修点头:“除了心冰冷些,其他确实挺好的。尤其是他酿得一手好酒,就算是我们南国的老酒师,都没有他酿出的酒甘冽。那老师傅曾说,只有心底纯净的人,才能酿出那样纯净甘冽的酒。”

    “公子像一朵莲花。”

    “出淤泥而不染吗?”祁修看向阿柔,忽然意味深长的笑了。

    “你笑什么?”阿柔有几分羞恼:“公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好啊。”祁修明显敷衍的腔调:“心底无私天地宽。这人呐,就怕生出私心杂念来。”

    “公子……不会的……”阿柔垂下头,但语气明显的没有了底气。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并肩坐在内室的床边。害得外头值守的侍女们,不明就里,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恐惊扰了内室的鸳鸯。

    直到晚饭时候,幻春才隔着窗子唤道:“娘娘,传膳吗?”

    阿柔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起身:“传。”

    幻春这才走进来,问道:“王爷的份例也一同传过来吗?”

    祁修摆手道:“不用,我到东院儿去。”

    阿柔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把祁修要纳妾的事情和齐思甜说了,闻言点了点头:“你是该去好好陪陪她。”

    祁修转头:“你懂什么?我是嫌你这里的饭寡淡。”

    “出息。”

    祁修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采香从外面进来:“娘娘,您怎么也不留一留王爷。您要是开口,王爷肯定会陪着您的。”

    阿柔翻个白眼:“我才不稀罕,没有他在我还多吃两碗饭。”

    采香看向幻春,幻春笑道:“你看我做什么?”

    采香嗔怪的瞪了她一眼,摆手出去了。

    阿柔回头看向幻春:“采香什么意思?”

    幻春道:“能有什么意思?担忧您失了宠,她的日子不好过呗。”

    “我失宠,关她什么事?”

    幻春道:“奴才们都是仰仗主子的鼻息讨生活的。咱们和您虽是主仆,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采香年纪小,比旁人都担忧些也是正常。”

    阿柔恍然大悟:“原来这样。”

    幻春道:“正是呢。”说着将下巴向东边扔了扔:“那边的身子不方便,这半年功夫,没少给咱们王爷安排人。还不就是为了将咱们爷拢在她院儿里?那边又是有了身子的,先就强了咱们一头,要是再生个哥儿,以后这王府里还不定怎么样呢。娘娘,您是宽厚的,一视同仁。到时候,可不见得别人宽厚待咱们。”

    “怕什么,我又不指着祁修吃饭。真到了那一天……”她没有说下去。

    “娘娘……”幻春有些发急起来:“您这都是赌气的话罢了。谁还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可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那怕您真的不在乎咱们爷去哪儿,在哪儿。为了您自己将来有个依靠,也须早早筹谋不是?”

    “容我想想。”阿柔摆了摆手,示意幻春不要再说了。

    幻春也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采香看着人将晚饭端上来。阿柔让她们自去吃饭。自己一个人一边吃饭,一边琢磨刚刚幻春说的话。她将来迟早是要离开的。可是这院子的人怎么办?如果真的像幻春说的那样,做奴才的都是仰仗主子讨生活。她要是跑了,少不得祁修会迁怒这一院子的人。有云墨的前车在,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

    那可怎么办呢?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阿柔回过神来,望向刚刚进门的祁修:“你怎么又回来了?”

    祁修道:“吃完饭没什么事,出来溜达溜达,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你怎么还没吃完?”

    阿柔这才想起,自己吃饭只吃到一半。连忙低头喝粥。祁修眼疾手快,一把将粥碗拿到了一旁:“都冷了,仔细喝了夜里闹肚子。”

    阿柔伸手从他手里把凉了的粥夺回去:“我没那么娇贵。”

    祁修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她吃饭。

    阿柔吃饱喝足,这才问道:“有事?”

    祁修抬头看看房顶,又低头看看地面。这才开口:“确实有个事要和你商量。”

    阿柔有些不耐烦起来:“不就是娶个小老婆。我明日就让人挑日子,尽快帮你操办起来。”

    “不是那事。”祁修望着阿柔的目光柔和起来,仿佛有一层薄薄的水雾,蒙在他黑曜石般的眸子上。阿柔接触到他的目光,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哎呀,你这眼神怪瘆人的。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看在玉颜的面子上,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尽量帮你办了就是。”

    祁修眸中的柔情,顿时被阿柔毫不掩饰的厌恶给冲个烟消云散。他索性也不再装模作样,挺直了脊梁十分严肃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在这边过夜?”

    阿柔一脑袋问号,两眼睛圈圈:“这是你家,你要住哪里谁管得着?”

    祁修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我是说,你什么时候让我近你的身子?”

    阿柔愣住,片刻脸上火烧一般滚烫起来,骂道:“滚蛋,找你的大小老婆去。”

    祁修的长眉微微蹙起:“齐何在,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阿柔眉眼一挑,毫不示弱:“祁修,你还能不能要点儿脸?”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侧妃,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我是报门而进的,没和你成亲。”

    祁修的气焰顿时馁了三分,点头道:“好,你记住你今天的话,以后可不要后悔。”

    阿柔冷哼:“谁后悔谁是这个。”说着伸手比个乌龟的样子。

    祁修起身,甩袖便要离开。

    “王爷。”幻春和采香齐齐从门外扑进来,跪倒在祁修的面前:“我们娘娘年轻气盛,刚刚说的都是气话,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们娘娘一般见识。”

    祁修迈出去的脚步缓缓落了回来。

    这边阿柔却瞬间高度紧张起来,云墨就是被祁修一脚踹成内伤,现在还在厢房里将养着呢。她尖叫了一声:“采香,幻春,闪开。”扑过来不由分说,扯住俩婢子的衣领,就将俩人给扯到了自己身后。张开双臂做老母鸡护崽儿的样子,虎视眈眈望着祁修。那样子,分明就是说,你动我的人试试?

    祁修本来白玉般的面孔,硬生生被她给气成了铁青色,一把揪住阿柔的衣领:“你不要后悔。”

    阿柔从他手中挣脱:“绝不后悔。”

    祁修迈步便走。

    “王爷……”

    “爷……”采香和幻春从阿柔身后扑出来,一左一右搂住了祁修的腿:“求求您,千万不要和我们娘娘一般见识。娘娘她实在是因为太在乎您了啊……”

    祁修转头望向背对着他的阿柔。阿柔不耐烦的挥挥衣袖:“要走赶紧走。”

    祁修看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很久,忽然微微一笑。铁青的面容仿佛冬日的寒冰,瞬间冰消雪融。他看向搂着自己腿的两个侍女:“伺候爷洗漱。”

    采香和幻春双双愣住。

    祁修笑道:“爷今晚不走了。”

    俩丫头这才仿佛焕然大悟起来,喜不自胜的从地上爬起来:“奴婢这就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