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八十九章盛衰无定数

    采香不以为意道:“蔡先生让人送来的。说是哪里丰收了,送夏粮过来。这果子是特意孝敬给您尝鲜的,足足两大筐呢。我搬不动。过会儿大厨房的会派人送过来。对了对了,我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粮车还在偏门停着呢,送粮食的都是老爷们儿,不好进府里来。问娘娘往哪儿卸。”

    阿柔道:“卸原来的仓房就行了。”

    采香应道:“好。我这就去告诉他们。”说完又捏了一个黄皮果在手里,转身向外走。

    “采香,你等等。”幻春的声音忽然响起。

    阿柔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只见幻春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掀起帘子走了进来。先冲阿柔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这才站了起来:“娘娘,刚管事的来回话,我在屋里隐约听到了些。说那粮食有好几车呢,后头还有。恐怕咱们府上原有的仓房装不下。”

    阿柔诧异道:“几车?”她原以为,那些灾民们心肠好,念着她的几分薄谊,送个三升五斗的粮食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是几车。

    幻春点头:“奴婢听着,确实是好几车。”

    刚刚走出门,还没走远的采香听到了,转回来道:“管事的确实说是几车。”

    阿柔顿时有种做梦的感觉:“幻春,你掐我一把,看看是不是我在做梦。”

    幻春躬着腰:“奴婢不敢。”

    采香走过来:“您当然不是做梦。”

    “哈哈……”阿柔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下可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笑的太过突然,以至于把采香和幻春都吓了一跳。采香一把搂住她:“娘娘,你没事吧?”

    阿柔笑着摆手:“没事,没事。咱们去看看去。”

    “好。”采香欢天喜地的就和阿柔一起向外走。幻春跟在后头,低低道:“娘娘,不如让人先把粮食搬到后院儿的空地上,等空了咱们再慢慢安置?”

    阿柔笑道:“看看再说。”

    不怪她高兴的不能自抑。祁修把府里的银子花了个干干净净还倒欠外头三千两,要是没这批粮食,府中存粮连三天都支撑不了。这粮食简直好比及时雨。

    她几乎是一溜小跑就跑出了宣平王府那窄窄的小偏门。只见府外的巷子里停着一溜装着满满粮食的板车。赶车的看见阿柔出来,呼啦啦全都围了过来,齐刷刷跪倒一片:“给娘娘请安。”

    阿柔都不知道该去扶哪个,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难为你们还记得我。”

    那些人纷纷道:“咱们老老少少的命都是娘娘给的,就算忘了自己姓什么,都不能忘了娘娘的恩情啊。”

    有个老者越众而出,望着阿柔,还没开口先老泪横流:“娘娘……”

    旁边有人劝他:“老爹,您这是干什么?怎么还哭上了?”

    老者抬起袖子边擦眼泪边道:“我看到娘娘高兴的。”顿了顿这才说道:“今年咱们坞的粮食长得好,那稻穗子都那么老长。”说着,伸出两手比划着:“我活了半辈子,头一次见长这么好的庄稼,都是拖了娘娘的福啊。那稻子,粒粒饱满,金灿灿的那叫一个喜人。还有香味儿呢。”

    阿柔已经笑的合不拢嘴:“长得好就好。咱们老百姓,就盼着好年景,一家人有吃有喝才叫日子。”

    老者连连点头:“娘娘说的对着呢。”

    剩下那些庄稼汉们也跟着点头:“对着呢,对着呢。”却也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几个人相对这傻笑。好一会儿笑到脸都木了,那老者才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娘娘,这粮食你看卸哪儿?”

    阿柔也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样子要多傻有多傻,但随即这份汗颜就被喜悦冲的烟消云散,当下里也来不及思想,就照着幻春的话道:“先卸到后院儿空地上吧。”

    “哎。”那些汉子们应着就开始卸车。

    阿柔转向身边的采香和幻春:“让大厨房赶紧起锅做饭。擀厚实的裤带面,切最肥的肉,烧最香的臊子,油泼红辣椒,拿大碗盛,好好招待这些乡亲们。”

    采香张口就要问,什么叫裤带面,被幻春眼疾手快拉了一把,示意她不要出声,先应下再说。转头来拉着阿柔到没人的地方,幻春这才问道:“裤带面是什么?”

    阿柔愣了愣,才想起这是南国,他们吃米不吃面。但是,从她内心来讲,犒劳下苦人,还是得面扛事儿。米饭总觉得吃再多也吃不饱。

    她将袖子一撸,豪气万千:“我做个样子给你们看。”

    采香和幻春齐齐摇头,有阿柔带头做的饺子珠玉在前,这俩人真不敢对她的裤带面有什么期许。

    阿柔来到大厨房。虽说宣平王府现在穷的底儿掉,但是这会儿大厨房里的食材还是比寻常人家要丰富的多。面也是有的,肉也是有的。

    阿柔拿起刀切肉,别说,她敢别的或许不行,但是使刀绝对比一般的女人溜。切起肉来,干净利索,肉块四四方方,比多年的老厨娘都切的好。

    但是到了烧成菜的地步,就还是算了吧。野外求生,猎头熊她都能烤烤吃了,拿起锅铲对上那些油盐酱醋,就蒙头了。

    和面更是惨不忍睹,两手粘得都是面团,偏偏她穷苦人家出来的闺女,舍不得扔那怕一点儿面粉,务必要将手上粘的面全都和到面团里。还好这大厨房里有现成的师傅,终于将她从面团里拯救了出来。阿柔发自内心的,再也不想和面了。

    等面做好,正好也到了王府中午开饭的时间。往日里,府里的一日三餐是分三六九等的。祁修是第一等,齐思甜是第二等。齐思甜带来的那些媵妾们是第三等。

    底下那些的使唤的家下人等,又分着几个等级。今日里阿柔心里高兴,又因为临时加餐,给那些送粮食的百姓做饭,折腾去不少时间。索性就阖府上下,中午都吃油泼裤带面。就连现在在小厨房自己开伙的齐思甜那里,都送去了一碗火辣辣,油光光的面。

    南人惯常吃米,这一碗面下肚,难保有肠胃不能克化的人。于是乎,王府里的晚餐,乃至第二天的早餐都省下不少。大家伙儿不敢说吃了这又厚,又有韧性的面条不能克化,只好说这面真得扛饿。

    一来二去,满宣平府的人都知道有种叫裤带面的神奇饭食,吃了特别扛饿。又一打听,这东西是麦粉做成的。于是乎,满宣平府的百姓都在打听哪里能整到麦种。当然,这都是后话。

    那些来送粮食的庄稼汉,肚肠可没有那么娇贵。灾荒之时,树根草皮都吞的下,克化的干净。捧着这香喷喷,红彤彤,热辣辣的油泼裤带面,被晒得黑褐色的脸,激动的是红的,眼眶也是红的,心也和这碗面一般热辣滚烫。

    庄稼人也没什么讲究,就在粮食堆边,或蹲或站,唏哩呼噜吃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阿柔循着记忆中不多的,红白喜事招待乡亲们吃饭的主人家的样子。换了窄袖衣服,腰里围了围裙,用帕子包了头发。一手拎着木桶,一手拎着勺子,看谁碗里少了,立马哐叽填一勺过去。

    直到那些汉子们吃饱,纷纷表示再也吃不下去了。她才罢手。

    那些汉子们卸完粮食就回去了,阿柔叉腰站在粮食堆前,心里说不出怎样满足的滋味。

    采香笑道:“娘娘,您刚刚拎着大勺子的样子,可真好笑。”

    阿柔转头瞅了她一眼:“你懂什么?乡下待客要得就是实诚,哪像你们那样多的讲究,吃半天连半饱都吃不到。”

    采香瘪瘪嘴:“说得就跟您乡下长大的一样。”

    阿柔望着那些粮食:“要是在乡下,有这些粮食我也成大财主了。”

    采香笑道:“财主要都是这样,那天底下岂不都成了财主?”

    阿柔知道和她说了也是白说,这些女孩儿虽然是婢女,但也都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儿。从小没有受过什么艰难,根本就不知道困苦是什么样子。

    阿柔看着粮食傻乐了一阵子,这才想起这里并非长久存放粮食的地方。转头去寻幻春:“你怎么想起先把粮食放在这里的?”

    幻春行了一礼,这才开口:“先来不及细说,您跟奴婢去看看就知道了。”

    阿柔跟在幻春身后向大厨房的方向走去。如今的大厨房,和在南都时也是不能比的。就是一个简陋的院子,一溜儿五间土坯瓦顶的屋子,洞开的窗口上也没有窗子。窗户上头都是长年累月烟熏火燎留下的黑色痕迹。估计这里原来就是府里的灶房所在。军士男儿不讲究,灶房粗糙在所难免。

    不过,大厨房的院子可不小,十分的开阔。一边是一溜茅草的顶棚,下头堆放着柴草。另一边是用树木的枝干搭起来的简易的屋子,透过树枝的缝隙,还能看见屋子里梁头上悬挂的腊味。

    幻春走到那屋子前:“娘娘,这就是咱们府里的库房了。”

    阿柔一头冷汗唰唰往下掉,那屋子小不说,四面透风,要是刮风下雨,粮食肯定要被浸泡起来。府里三百十多口子,就这样一个地方存放口粮怎么行?难为祁修,这半年来竟然都没让阖府里的人断顿,也是奇迹。

    阿柔问道:“这府里就没别的地方可以当作仓房的吗?”

    幻春摇头:“奴婢刚来时,就曾把这府里角角落落都走了一遍。这府邸占地甚广,但是除了住院和东西两个跨院的房子还好些,其余大多低矮破旧。王妃娘娘随嫁的那些姑娘们和侍女,现在都还挤在东跨院后头的兵房里。”

    “这多半年,你们王爷都干什么去了?”

    幻春又躬身一礼:“回娘娘的话。这半年,王爷早出晚归,忙得很,根本就没时间顾及这些事情。”

    阿柔刚刚不疼的脑袋,又疼了起来:“算了算了,就算你们王爷是坨屎,在你们眼里那也是坨英俊潇洒的屎。我也没期望能从你们嘴里听到什么。他忙什么我也不感兴趣。”

    她刚刚来到这王府里还不到三天,确实不知道这府里什么情景。听了幻春的话,抬头向四周望了一圈。她现在置身的这块十分开阔的空地,估计是原来府里的小校场。在那一片草木杂生之中,隐约还有石锁、石墩。南边就是住院,中间最高大的那栋房子就是祁修院子里的正房。左边矮一些的是齐思甜住的东跨院,西边更矮一些的是阿柔现在居住的西跨院。小校场北边,一片灌木杂草,长的乱七八糟的,灌木之后就是高大的围墙。围墙上有垛口,有角楼,仿佛一堵缩小了的边墙。

    但是,在这高大的围墙之内,东跨院后面那一片昔日的兵房,却低矮破败的令人不忍睹视。

    如果阿柔猜的不错,那里之前应该是马家亲军们居住的地方。亲军和官军不同。官军是朝廷的兵马,领朝廷饷银。亲军则多是某一大将的子侄,友戚甚至家奴组成。属于大将军的私人军队,一应支出皆有大将军自己出。

    不过,也并不是想养多少亲军,就能养多少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能赡养的亲军数量都不一样。除了皇帝的御林军最多,再就是往下的王爷们。王爷也分好几等。能养的亲兵也有多寡之分。再往下才轮到公爵,侯爵,伯爵等等,依次递减。

    说实话,光看那一片兵房的占地面积,都可以想象得出马家当年兴盛之时,实力何等雄厚。那时候,马良辰的爷爷可是封了公侯的,就比王低一个等阶。

    可惜,世事无常,盛衰无定数。短短三代人,到了马良辰这里,这兵房已然荒废成眼前这个样子。连这府邸就易了主。

    “唉……”阿柔叹息一声:“雉从梁上飞,兔从狗窦出。若可奈何?”

    采香侧头望着阿柔:“啥意思?”

    “没意思。”阿柔带头向那片荒败的兵房走去。

    “你们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

    一声低哑的嘶吼,将阿柔三人吓了一跳。

    阿柔定睛一看,只见荒草丛生的破屋前,坐着一个缺了一条腿,只有一只眼睛的老者。盛夏酷暑天气,他身上却还穿着破烂的棉衣。灰败的头发杂乱的纠结在一起,两只手指缝里满是黑色泥垢的粗糙的手,抱着一个用不知多少层破布密密包裹严实的长条形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