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柔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不走了。”

    钱婆子忽然想起什么：“这是王爷的屋子，咱们在这里会耽误王爷休息的。咱们回自己的屋子好好说话去。”

    阿柔点头。

    钱婆子带着她一路向后走。阿柔本来满怀喜悦的心，忽然往下一沉：“咱们还住汉园么？”去外头转了一圈，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那少不更事的女孩儿。原本她也是不在乎身份地位那些浮云一般的东西的，可她在乎能不能堂堂正正的站在他身边。献贵为皇子、王侯，倘若她的身份过于低贱，那么连她自己都会觉得，多看他一眼都是对他的侮辱。

    所以，如今的她，并不愿意再以乐伎的身份待在这座府邸里。

    “不是的。”钱婆子笑道：“那怎么能够呢？先前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说话间，两人走到一个小院子前，粉墙上开着一个月亮门，此刻两扇门扉正一左一右打开着。院中一棵枝干虬结，宛如银钩铁画的老树枝梢，从院墙上头伸张出来。粉墙配上墨黑色的枝干，在这冬日的午后别有一番韵致。

    月亮门上挂着一方牌匾，用宛若梅花的字体写着三个字，阿柔看了半天，也没猜出那三个字怎么念。

    钱婆子见状，笑道：“莫猜了，老奴特特打听过的。那叫梅花篆，认识的人不多，会写的人就更少。这院子叫‘墨梅居’，那仨字儿肯定就是了，再不能错的。”

    阿柔望着那三个字，有些哭笑不得：“你说这人也怪，放着大家都认识的字不写，偏要变个样子，写出个奇形怪状的来。写字不就是让人念的吗？写出来都不认识，那还有什么意义？”

    钱婆子连忙道：“小姐，您这是歪理，可不敢再说了。这字可是咱们家王爷亲笔写的。”

    阿柔顿时觉得这三个字无比顺眼起来，赞叹道：“怪不得这样好看，像花儿一样。”

    钱婆子一头黑线，有变嘴变得这样快的吗？前一刻还说这字写得别人都不认识，就是没意义。后一刻就觉得这字花儿一样好看。她扶着阿柔：“小姐，咱们还是先进屋吧，这外头怪冷的。”

    阿柔点头，和她一起进了院子，早有小丫头看见二人，帮她打起了帘子。

    墨梅居的院子并不大，相应的，屋子也不多。三间正房外加一间小小的厢房。院子里的人也少。除了阿柔和钱婆子，就一个跑腿儿的小丫头和一个打扫庭院的婆子。

    阿柔却十分满意。在她的意识里，这里是她的家。她不在乎屋子有多大，吃什么，穿什么，只要知道这是家就足够了。

    她睡了一上午，此刻腹中空空。小丫头提来了膳食盒子，阿柔留下自己和钱婆子的份量，余下的让她拿下去和那洒扫的婆子一起吃去。

    钱婆子还有些不高兴，嘟囔着嫌她太惯下人。

    阿柔笑笑，也不分辩。铁腕的手段她不是没有，只是不能对着自己家里使不是？不过这些钱婆子不知道，她也懒得解释。

    正吃着，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玲珑郡主带着一帮侍女掀帘闯了进来。看见桌上的饭菜，伸手就将桌子掀翻在地，二话不说吼道：“给我打。打死这狐狸精。”

    钱婆子见状就要上前，被阿柔一把揪住衣领扯到了自己身后。她挺胸站在那些侍女面前：“我看谁敢？”阿柔其人，柔中带刚，比寻常闺阁女儿多一分英武之气。加上她在宣平王府的时候，也曾说一不二，此刻一声喝，竟然真的把那些侍女们给镇住了。

    阿柔趁机以冷厉之色望着那些侍女：“你们主子年纪小，你们也不懂事么？由着郡主一个小姑娘家，整日这样打打杀杀，满嘴的粗言鄙语。你们倒是说说，是她小小年纪，自己生来就会呢，还是你们这些做奴才的教唆的？”

    “奴婢们冤枉……”献王府没有正经女主人，平日里这些人全没个体统，只要哄玲珑郡主开心了就好，哪关别的许多。如今被阿柔板着脸训，这些人一时间也绕不过弯儿来，竟然真的被她的气势唬住，吓得慌忙跪倒在地上。

    前头的跪下去，后面跟着的见状顿时也怂了，也都跟着跪倒一片。

    气得玲珑郡主指着阿柔：“你这个狐狸精……”

    阿柔狠狠瞪了她一眼：“你给我闭嘴。”

    玲珑郡主只有十来岁，身量还到不了阿柔肩膀，是个实打实的孩子样儿。被她这样凶狠的一瞪，不由吃了一惊，加上自觉的委屈，顿时哇的一声哭了。一边哭一边向阿柔扑去，手脚并用的撕挠踢打：“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阿柔是练过的，比起高手来，她的身手不够看，但是制服玲珑这样的小女孩儿，简直不要太简单。玲珑不管不顾的扑过来，根本就没捞到她的衣角，就被阿柔三两下捉住双手，提起来摁在椅子上，抬手就是几巴掌。

    “哇……”玲珑郡主哭的更厉害了，连骂她都顾不上了。

    阿柔望着她：“还骂不骂人？打不打人？”

    玲珑扯着嗓子嚎哭，根本就说不话。

    阿柔见状，抬手还要打。

    钱婆子连忙上前，拦住她的手：“小姐，不能再打了。万一打坏了，王爷那里没法交代。”

    阿柔挥开钱婆子的手：“我就是替王爷教训她呢。小小年纪就这般无法无天，长大了还得了？”

    一直哭着不开口的玲珑，听到这话哭着怒道：“你凭什么管我？你算老几？”

    这一问，还真的把阿柔给问住了。她完全可以说，就凭我们都是王爷的螟蛉义女。可她不想承认自己那个身份。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绝对不会傻啦吧唧的给他磕头，认他做义父。她想要做可以站在他身边，站一辈子的那个女人。

    就在阿柔张口无言之时，献从外头一步跨进门来：“就凭她是你姐姐。”

    阿柔摁着玲珑的手一抖。玲珑趁机从她手底下滑出来，望着献：“你说什么？”

    献将目光从她哭的花猫儿一般的脸上，转到阿柔青白交错的面孔上，再次一字一句说道：“就凭何在是你姐姐。”

    阿柔的心扑通一下，如坠万丈冰窟，她明白，献的这句话明面上是对玲珑说的，实际上是对她说的。她心中早知结果，可亲耳听到这话还是难以忍受。她垂下眼眸，转开头，将眼底难以抑制的失落掩盖起来。

    “姐姐？”玲珑看看阿柔又看看齐献：“父亲，我怎么没听说过自己还有个姐姐？”

    献望向她：“你那时还太小了。当年我同时捡到你们两个。你年幼，一直养在我身边。你姐姐身体不好，在别处修养。”

    玲珑道：“可是，我之前见过她一次。”

    “你们都是我的义女，难道这府里你住得，她回来不得吗？”

    玲珑垂下头：“我又没那样说。”

    献望着她：“好了，你回去吧。你姐姐才刚回来，乏的很。不要闹她了。”

    “哦。”玲珑点了点头，此刻乖顺的像个猫儿。带着她的侍女们走了。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父亲，那姐姐可以在你那里睡，我可不可以？”

    献本就青白的脸，瞬间变成了铁青色。

    钱婆子见状，连忙上前去哄玲珑郡主：“郡主，你先回去吧。回头老奴做了好吃的点心，给你送去。”

    玲珑瞥了她一眼：“谁稀罕？”这才转头走了。

    钱婆子转过身来，只见阿柔垂眸站在一旁，献侧目站在另一旁。明明这屋子并不拥挤，却给人一种别人多一个都十分多余的感觉。钱婆子悄悄转身，正准备退出去，就听献说道：“把地上收拾一下，让人再送些饭菜来。”

    “是。”钱婆子换来洒扫婆子和那小丫头。三个人快手快脚的把地上收拾干净，把桌子扶起来。这才退了出去。

    献在桌子前坐下：“正好我也还没有吃饭，咱们父女难得相聚，就一起吃个便饭吧。”

    阿柔站在原地，直觉的自己每听到父女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心就难受几分。胸中冷飕飕，仿佛从前心到后背破了一个大洞一般。穿过腔子的风太冷，以至于将她整个人都冻僵了，令她难以动弹。她明明想挤出一个笑容，装作像以往那样天真的样子，可是眼泪却不听自己的使唤，顺着脸庞划了下来。

    献看到她腮边的泪水，微微的转动了眼珠，将视线撇向一旁。

    侍女们重新摆上饭菜。钱婆子伸手正要帮献盛饭。献抬目向她使个眼色，自己分别在两个碗里盛了一点儿饭。

    钱婆子走到阿柔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小姐。”

    阿柔这才仿佛从梦魇中惊醒一般，浑身的僵硬褪去，只剩下难过。她抬手擦了一把腮边的泪水，转身道：“我累了，去休息。”说着便要逃进卧房里去。

    钱婆子正在无措，只听献低吼了一声：“吃饭。”

    阿柔抬起的脚顿住，浑身微微的颤抖，眼泪越发汹涌的向下流。她要用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不哭出声。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钱婆子轻轻拉了拉阿柔的衣袖：“小姐。”

    “咳咳……”献低咳起来，先还是压抑着，到了后来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罢。

    “王爷。”钱婆子惊叫了一声。

    阿柔浑身一震，急忙转身。只见献咳的满口鲜血，脸上的颜色更加难看。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扑过去一把将他抱在怀中，急急道：“您怎么样？”

    献的身材颀长，穿着厚厚的冬装看上去并不瘦，可是只有将他抱在怀中才知道，他瘦的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了。那样颀长的一个人，靠在阿柔怀中，轻飘飘的似乎感觉不到分量。

    阿柔的泪水滴落在他青白的脸上：“我错了，我不该让您生气。”

    献无力的拍了拍她的手：“乖，听话。”

    阿柔使劲点头：“我一定听话，以后无论您说什么，我都听。”

    献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好孩子。”

    钱婆子拿来手巾。阿柔帮献将嘴角的血迹擦去：“公子，您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献此刻确实虚弱的厉害，闻言点了点头。

    阿柔和钱婆子将他扶到床榻上，献虚弱的闭上了眼睛，低低说道：“吃饭。我们都不能死……”

    阿柔再一次泪湿了眼眶。她也不管献能不能看到，重重的点了点头：“是，我记住了。”起身走到饭桌前，将两碗饭都放到自己面前，狠狠往嘴里塞了一大筷子饭菜。其实她此刻根本吃不出饭菜的滋味，但是，她答应了公子，她就要做到。

    “小姐。”钱婆子担忧的看着风卷残云般吃饭的阿柔：“您这样，身体会受不了的。”

    阿柔狠狠咀嚼着嘴里的饭菜，心中有恨，却茫茫然不知该恨谁。

    “咳咳……”半昏迷半睡梦中的献再次低咳起来。

    阿柔那颗无从着落的心骤然提了起来。她扔下晚饭跑到床前。只见献肤色中的青气似乎越发严重了。她愣了片刻，猛然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她真是昏了头了，献都到了生死攸关的节骨眼儿上，她在干什么？

    她转过头望着惊愕的钱婆子：“帮我着几件男人的衣服来，我要出府。”

    钱婆子愣了片刻，点头道：“哎。”

    “干什么去？”献低低的问了一声。

    阿柔这才知道他并没有睡着，转身望着他道：“我要去找吕老爷子。”

    献缓缓的摇了摇头：“不用去了。你找不到他的。他走的悄无声息，连我都没告诉。试问这天下间，能找到他的还有谁呢？”

    “为什么？”阿柔不信，只要吕老爷子还活着，她总能找到他的。

    献略略喘息了几声：“就算能找到，也不要去了。他一生坎坷，好不容易晚年想要过几天清净日子，却因为我的缘故，盘桓市井多年。算了，算了，生死有命吧。”

    “你刚刚才说了，我们两个都不能死。我们要是死了，谁来为那些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献沉默了片刻：“那是我们的事，不应该拉上风烛残年的老爷子。”

    “你知道老爷子去了哪里是不是？”

    献摇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况且我这毒，就算是吕老爷子也没有办法。这么多年也只是压制着罢了。”

    “那怎么突然复发了？”

    “唉……”献长叹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钱婆子拿来的男装，低声问道：“小姐，还去吗？”

    阿柔看了一眼阖着双目的献，冲钱婆子摆了摆手：“不去了。”她去南国转了一圈，豪门中的恩怨没有遇见过也听说过，再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傻大姐。胭脂雀更新速度最快。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胭脂雀》，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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