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一百六十三章家

    那孩子已然三岁多,快四岁了。因为经历坎坷,比旁的孩子要懂事的多。被阿柔牵着手,顺着翻板下漆黑的地洞向前爬,他也不害怕,也不吵闹。

    也不知爬了多久,阿柔精疲力竭,好在这时,前方的空间忽然开阔起来。她坐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两人休息了片刻,再接着向前爬。

    孩子道:“娘,咱们去哪里?”

    阿柔道:“爬到那里算那里。”

    “要是这地洞没头呢?”

    “不会。”

    “这地洞是你挖的吗?”

    “不是。”

    “那是谁挖的?”

    “我的哥哥。”

    “娘亲的哥哥?”那孩子见过的外人实在有限,并不知道哥哥是个什么物种。

    阿柔道:“你应该叫舅舅。”

    “舅舅又是什么?”

    阿柔有些想笑:“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什么了。”

    两人又爬了半天,眼前没路了。阿柔抬手在头顶上推了推,只听哐当一声响,眼前豁然明亮。新鲜的空气涌进来,令人胸膈大开。

    她从地洞里爬出来,这才发现出口设在灶下,她刚刚推翻在地上的是一口铁锅。

    她又四处查看了一番。这是一座山间的小院。跟山中的樵夫居住的茅屋小院儿没有任何区别。附近也没有人家。估计是马良辰特意建在这里给地洞入口做掩护的。

    她这才从地洞中将孩子拉出来。

    两人也不知在地洞里爬了多久,都是又累又饿。阿柔很容易就在灶间找到米粮,于是生起火来,就用刚刚被自己推翻在地的铁锅,重新放在灶上开始煮饭。

    “娘,舅舅住在这里吗?”小孩子很是好奇的蹲在阿柔身边,看她煮饭。

    阿柔摇头:“这是舅舅给咱们留的后路。”

    “什么叫后路?”

    “后路就是在好的时候,给万一不好的时候,准备一条能脱身的路。”

    小孩子似懂非懂:“哦……”

    因为是马良辰准备的地方,所以阿柔待的十分放心。她带着孩子吃饱喝足,还找了两身衣裳来换了。顺便美美的睡了一觉。要不是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她真想就此在这里过日子算了。

    “娘,着火了。”

    母子二人站在小院儿前,看着对面山顶冒起的烟雾。

    阿柔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院儿:“宝儿,你先走。”

    那孩子乖巧的点头,转身便走。阿柔去灶房点起火来,扬手扔在了茅草房,房顶上。

    走出去一段路的孩子转过头来:“娘,你怎么把舅舅的房子给烧了?”

    阿柔道:“房子烧了,你舅舅才能知道咱们不在这里了啊。要不然怎么办呢?你留下来等着给你舅舅报信?”

    小孩子道:“那还是烧了吧。”

    母子二人各自背一个小包裹,向着山头出发。

    “娘,咱们去哪儿?”

    其实阿柔也不知道自己带着个孩子能去哪儿,走一步算一步呗。于是说道:“天大地大,还没有我们安身的地方么?”

    孩子道:“不如咱们去找舅舅吧。反正舅舅的房子也烧了,他现在也没地方住。找到了舅舅,咱们就搭个房子,在一起。”

    阿柔摇头:“不行啊。”

    “为什么?”

    阿柔看着孩子:“你舅舅是南国人。”

    “哦。”孩子应了一声:“南国是一个地方对不对?”

    阿柔有些愕然,又有些意料之中。孩子是天真无邪的,什么都不知道。在他心目中,南国可不就是一个地方而已。阿柔叹息一声:“宝儿啊,你要是一直这样大多好。”

    “为什么?”

    “小时候才是最快乐的啊。”

    “为什么呢?”

    阿柔表示有些头疼,这孩子就是个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那孩子道:“娘,我想了想,咱们还是去南国找舅舅吧。”

    阿柔对于这孩子时不时冒出两句大人话已经习惯了,问道:“为什么?”

    那孩子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阿柔:“娘,到底你是小孩子,还是我是小孩子啊?这样简单的问题还问?我舅舅肯定比我长得高,长得高才能保护你啊。”

    “你咋这么聪明呢?”阿柔弹了他一个脑奔儿,又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你这个建议很好,不过舅舅很忙,没时间照顾我们的。我们还是自力更生吧。”

    两人一边在山间缓慢的穿行着,一边漫无边际的东拉西扯。阿柔绝对的相信马良辰,他既然能想到为自己打一条地道做退路,就一定想好了一切。所以,阿柔根本就不担心会有追兵追来。

    两人在山间走走停停,春日里夜晚虽然还有些寒冷,但是两人身上的衣服足够抵御春寒。包袱里的火绒也能完全保证生火的需求。干粮也足。除了荒山野岭的,偶尔有些阴森之外,沿途连个大野兽的足迹都没看到。甚至走一段路之后,到了难辨方向的地方,阿柔还能找到马良辰留下的指路标识。

    如此情景之下,虽说是在山间餐风露宿,阿柔也走的安然若素,仿佛在后花园中闲庭信步一般。

    两人在山中走了七八天,其实也没走出多远的路来。眼前峰会陡转,一个两山相夹的山口出现在眼前。一个人的身影,孑然在那山口之中。

    阿柔下意识的顿住脚步。

    那孩子也望见了那个人影,问道:“娘亲,那是舅舅么?”

    阿柔摇头:“不是。”

    “那是坏人么?”

    阿柔又摇头:“也不是。”

    “那他是谁?”

    “薛将军。”

    “薛将军是谁?”

    阿柔没有回答,拖着孩子向前走。一直走到薛文鼎面前。

    薛文鼎眉头深锁的望着她,目中神色万般纠结:“怎么是你?”

    阿柔将拖着的孩子,向他面前推了推:“你是为他而来的对不对?”

    那孩子惊慌起来,转身紧紧搂住阿柔的腿:“娘,你不要我了么?”

    阿柔眼眶有些酸涩,但是她明白,自己是流不下眼泪的。既然哭不得,那就笑吧。于是,她挤出一个连自己都能感觉到的,无比苦涩的笑容,望着那孩子:“宝宝,我不是你亲娘啊。”

    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娘,我乖。你别不要我……”

    薛文鼎皱眉看着阿柔:“你的心,莫非铁石铸成的吗?他在叫你娘,你怎么忍心将他抛下?想想你的孩子,倘若他也是这般境地,你希望怎样?

    阿柔伸手,将那孩子抱在怀中,将头抵在孩子的身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薛文鼎向后退了一步:“走吧。”

    阿柔定定的站在那里:“我以什么样的身份,跟着你走?”

    薛文鼎顿住脚步:“随你。”

    阿柔抱着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向顺着山路行走。

    走了片刻,薛文鼎道:“你都不问一问,文秀的情况么?”

    阿柔的心颤了一下:“他如何了?”

    “他受了很重的伤。伤势刚刚有些起色,便四处奔走去寻找那个孩子。”

    “有消息么?”

    薛文鼎摇了摇头:“音讯全无。”

    “唉……”阿柔长叹一声:“总是我和那孩子无缘。”

    薛文鼎道:“是啊。这世间事,十有八九都是难以称心如意的吧。只是文秀执拗,不肯醒悟。这次,倘若有机会见到他,希望你能劝劝他。看着他日渐颓废,我这个当大哥,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他为我奔波,我自然是责无旁贷的。”

    薛文鼎道:“你不恨他,我心中也是十分感激的。”

    “说什么恨不恨的。他原本也不是有意要将孩子夺去的。只是世事难料,人力微弱,身不由己罢了。我又恨他什么呢?”

    阿柔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走不快的。薛文鼎也不催她,陪着她慢慢的走:“倘若……你便回家里来可好?”

    “家?”阿柔怔住。

    薛文鼎笑道:“当初风老太君做媒保,花将军做十全娘子送你上轿。动用了半副銮驾,一副御辇,红衣大炮开路,满登城的百姓送亲。那样大的场面,你不会忘记了吧?”

    阿柔道:“我以为,那只是一场逢场作戏。”

    “真作假时真亦假,假作真时假亦真。”

    阿柔望着薛文鼎,忽然有些感动:“那岂不是太过委屈你了?”

    薛文鼎伸出手来,十分自然的将阿柔怀中的孩子抱过去,自然的连一向认生的孩子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他望着阿柔:“能成为三山圣母的夫君,还有什么委屈的呢?”

    “不过是挂名的罢了。终还是委屈你了。”

    薛文鼎一边慢慢向前走,荒山野岭却仿佛闲庭信步一般:“我这辈子原本并没有打算再成亲的。我有个未婚妻……”

    阿柔点头:“我听说过。”当初齐献给她编的那个薛文鼎未婚妻的身份,并非空穴来风。若不然孙吉道也不能深信不疑。

    薛文秀道:“她并没有死。”

    这个倒是有些出乎阿柔的意料。

    薛文鼎道:“那一年我十七岁,奉家母之命,前往京中就亲。谁知到了那里才知道,因为家道中落,她为了给母亲治病,万般无奈与人做了小妾。那家主母厉害,转手将她买进了烟花巷中。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闭门不见。说,我若执意见她,所见必然是一具尸体。”

    阿柔默然:“她也算刚烈。”

    薛文鼎点头:“谁说不是呢。若是我早一年去,她便不至于沦落到那般境地。终归是我负她。”

    “将军也是性情中人。”

    薛文鼎的笑容中洇上苦涩:“谬赞了。”

    两人慢慢走去,那孩子伏在薛文鼎宽厚的肩膀上,渐渐睡去。薛文鼎感叹道:“还是孩子好啊。”

    阿柔心头一动:“将军,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嗯?”

    “倘若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这个孩子,求您多多费心,好好照顾他。”

    薛文鼎道:“你怎么总是一副惶惶难安,随时准备抛弃一切逃走的样子呢?”

    阿柔道:“我也不想,只是许多时候,身不由己。”

    薛文鼎点点头:“好,我答应你。不管将来怎样,只要我还活着,有一口气在。定然将这个孩子当成亲生骨肉看待。”

    两人出了山口,只见一匹枣红马儿正在路边悠然的吃草。薛文鼎抱着那孩子跨上马背,转身向阿柔伸出一只手来。阿柔将手交在他手中,借力也上了马背。

    薛文鼎两腿一夹马腹,马儿跑动起来。

    阿柔忽然省起:“这不是去羊牢关的路啊。”

    薛文鼎道:“王爷挥师北上,靖王清侧,此刻正在北都之外。”

    阿柔这才恍然,为何齐献将近一年没有再出现。原来竟是忙着打仗去了。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羊牢关怎么办?”

    薛文鼎身体一僵:“那你就别管了。王爷自有分寸。”

    “什么意思?”阿柔有种不详的预感。

    薛文鼎沉默了许久道:“羊牢关如今已经不是咱们北国的关城了。”

    “南国趁机入侵?”

    薛文鼎道:“算是吧。”

    “那这登城呢?”

    “你就别问了。”

    阿柔的一颗心,忽忽悠悠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当初孙吉道在的时候,尽管他荒淫无度,却不曾将一寸国土失于邻邦。如今,这城邦就这样轻易的失却了么?

    她黯然道:“他这是自绝后路啊。倘若靖王不成,他又去往何处安身立命?”

    薛文鼎道:“有时候,人是需要这样逼自己一把的。成败天定,但求不悔。”

    薛文鼎带着阿柔和孩子,一路向北而行,穿过偌大的登城一地。阿柔忽然发现一件诡异的事情。因为疫病,登城一地的很多百姓都聚集到了登城周边,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因此这一带人烟十分稠密。可是,她和薛文鼎一路走来,但见田地荒芜,阱陌寂寂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这是……”阿柔诧异的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境。

    薛文鼎道:“你不必惊慌。这些百姓,全都追随王爷北上了。故而此地成了这个样子。”

    “一地百姓,都自愿追随么?”

    薛文鼎点头:“是的。”

    “他是怎么做到的?”

    “大约,这就是史书上写的,民心所向吧。”

    “民心所向……”

    阿柔咀嚼着这四个字,在心里感叹:“公子啊,你可莫要辜负这万千民心啊。”她回头望了望那渐行渐远的城廓、村舍,忽然有些明白过来。天底下最重要的,是人。倘若没了人,在雄伟的城,再安宁的村,最终都不过岁月中的一捧尘土。想她千里辗转,万里跋涉,所为的,不也是心中那一个人么?胭脂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