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一百七十七章疯够了滚回家

    阿柔望着女孩儿澄澈的眼睛,有些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你并非我亲生啊。”

    女孩儿点头:“雀儿的命,是您给的啊。还有马家坞那么多人的命,都是您给的啊。娘亲,您可真狠心,将我们一并抛下,一走便是那么多年,都没有回去看过一眼。”

    阿柔有些意外:“那些人,还记得我么?”

    雀儿道:“那是什么话。活命之恩,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了呢?”

    阿柔刚刚吃了一惊的心,略略舒缓了些:“我倒并非在乎那些。只要百姓们能安居乐业,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雀儿望着她,语气忽然低沉下去:“娘亲,难道您真的就从没有想回去看一看么?那怕只看一眼呢?”

    阿柔摇摇头:“没想过。”

    雀儿脸上显出几分失望:“哦。”

    阿柔喝了两口茶,正要小憩片刻。雀儿忽然道:“娘亲,主上让我给您捎句话。”

    “什么?”

    雀儿垂下头,有几分为难的扭着衣角:“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是不说吧,心里又总搁着。主上让我问您,您疯够了没有?疯够了赶紧……滚……滚回家。”小姑娘低着头,拿眼角斜挑起,偷看阿柔的脸色。

    果然,阿柔的脸色一僵。就在小姑娘以为阿柔定然会勃然大怒的时候,却只见脸色僵硬的阿柔低低应了一声:“哦,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小姑娘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琢磨。太后娘娘这句‘我知道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疯够了就会回去,还是单纯的就是她收到祁修那句话了。

    不过管他呢,反正这小丫头极其不喜欢祁修,话传到了,别的事情一概不管她事。

    扶灵的队伍在黔安郡修整两日之后,便重新登程往天湖出发。天湖,顾名思义,天上的湖泊。湖泊悬在空中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山顶上的湖泊就不稀奇了。

    这座所谓的西邦皇室的圣湖,就在黔安郡外一座高山上,是一座天然的山顶湖泊。湖水清澈,映着蓝天,通透的仿佛一块最最纯净的蓝色宝石。

    湖中心有一座绿树掩盖的小岛,就是传说中的圣岛。岛上驻扎着守卫天湖的卫队,西邦历代帝王的灵柩,便沉在小岛的附近湖水中。也不论个长幼尊卑,反正人死了,装进棺材里,到了湖边,弄上船。船底原本是凿了洞的,用生漆糊上。到了水中一泡,生漆散开,水进了船舱,船便自然而然的沉了。沉到哪里算那里。

    新的送葬卫队了来了之后,原本岛上旧的卫队便会扯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新登基的帝王,以及之后的帝王,谁都不会没事儿跑这儿来祭拜的。他们在宫中有个专门的祭祀大殿。逢年过节,走走过场就完了。而且殿中也没有灵位啥的,祭奠的时候就是对着一堵白墙。

    所以,阿柔曾和韩戍城说,西邦人没有祖宗观念。韩戍城反驳说,他们将祖宗记在心上。真的只是记在心上,想起来就去祭殿,烧柱香,磕个头。想不起来拉倒。也不会有像北国,南国那些乱七八糟执掌礼法的官吏去找皇帝谈心。

    因为,西邦人,从上到下,全都这德行。皇帝还有个天湖传说。老百姓更省劲儿,家里死人了,随便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就行了。有讲究点儿的,还立个坟头。不讲究的连坟头都没有。你让他祭祖,他连坟头都找不着,祭个毛线。

    也因此,西邦人在礼法,礼治乃至历法上都是随心所欲的。

    他们也种地,但是没有农时这一说,全都是各凭自己的经验和感觉。感觉天气变暖了,春天来了,就播种。结果只是天气偶尔暖和了那么一两天,种子全废了的,大有人在。又或者,他们等着天气真的暖和起来才播种。但是,西邦气候又不像南国那样,冬天不冷,夏天特长。这些西邦人播下的种子,种苗是没有被冻死,但是往往在庄稼正该结实的时候,天气变凉了。结果不是庄稼颗粒干瘪,就是颗粒无收。

    如此往复,西邦大部分人便都放弃了种地这条路。改为游牧、狩猎。

    阿柔这一路走来,但见无数肥沃土地,全都荒废了。百姓们却都过的很贫苦。心中便暗暗生出指引百姓耕种的念头。

    因为这次送葬的队伍和往常有些不同,所以从天湖所在山脚下,一直到山顶,百姓们自发修出了一条能过马车的道路。方便送葬的车马上去。

    换了别的帝王,是没有这个待遇的。尤其是韩无图往上那一位,巴墨的父亲。哪位被罢黔了帝王。一队侍卫抬个棺材,上到山上,扔进湖里拉倒。

    韩无图这位帝王不同啊,他是一位心系百姓的好皇帝,在位的时候又善于经营。无论声名还是政绩都很了不起。而且,他一直借助来提升自己声名和凝聚力的女人,随着送葬队伍,要驻守天湖为他守节。这在西邦可是一件顶顶受人尊敬的大事。说出去都会与有荣焉的。

    要不是帝后大驾到此,闲杂人等不许靠前,估计韩无图的灵柩到了黔安郡之日,就能被百姓们围个水泄不通。

    韩无图的灵柩,十分顺利的被运到山上。其实,一路上走了这样久,那棺中早已只剩下一副枯骨。但是,怀着对王者的敬意。阿柔还是主持了隆重的入葬仪式。

    韩无图的灵柩被装上镌刻着六翅飞龙的宝船之上,由水性极好的卫士驾驶着,向湖心岛进发。等船沉了,那些卫士便会自此留在岛上,直到下一任帝王的灵柩到来。

    而岛上那些原本留守的卫士,会在那些卫士到达之后,驾着用岛上树木自己做的木筏回来。之后便自由了。

    这些西邦人守灵,真的只是单纯的守灵。并不是怕有人前来盗掘祖先遗物。因为,像韩无图这样伟大的皇帝,死后也就一身衣裳,连个金线头子都不带。哪个贼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冒着冲撞圣湖的风险,来这里偷盗。

    韩无图的宝船渐渐下沉,那些回水的卫士们也纷纷从水中游上了湖心岛。大家都翘首以盼,等着湖心岛上的卫士撑着木排回来,这丧葬仪式才算完。

    可是等了好久,只见水面上飘飘摇摇出现了一只小小的木排,上面一个人,撑着一支篙子。

    阿柔的心情,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那后王,再怎么说也是登过基,坐过宝殿的。堂堂一代帝王啊,就这么一个守灵之人。若是传扬出去,阿柔都觉得脸上无光。

    只见那小木排好不容易到了近前。木排上一位老者,瘦骨伶仃,须发皆白。看见站在岸边,一身明黄鸾凤大服,头戴宝冠的阿柔,先是一愣。继而慌忙跪倒在地:“扶灵官杨絮,叩见太后娘娘。”

    阿柔见他衣衫褴褛,但是神色却不亢不卑,心底不由得佩服他的气度,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您老辛苦了。”

    老者躬身:“扶灵,护灵,本是臣份内之事。微臣并不觉得苦。”话虽如此,可他语气中到底渲染上了说不出的苦涩。

    韩无图在位将近三十年。也就是说,眼前这位老者,当初上岛的时候,年华正好。一个年纪轻轻的人,独自一人枯守荒岛三十年。寂寞还是其次的,荒废了胸中包袱,才是最最令人痛惜的。

    阿柔抬起头来,望向那湖心岛中。只见那些新上岸的卫士们,一个个站在岛的边缘,向这里翘首而望。可以想象,之后的数年,甚至数十年岁月里,他们将会这样一天天在望眼欲穿中,渐渐老去。大好年华荒废,高堂双亲抛却,一同抛却的,也许还有妻子幼子。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微臣斗胆。”

    杨絮突兀的一声,将阿柔飘走的深思扯回。

    阿柔看向他。

    只见那老头儿,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布来,双手捧着,仿佛捧着绝世珍宝一般,高高举过自己的头顶:“太后娘娘,微臣数十年的心血,都在这里了。”

    阿柔问道:“这是什么?”

    那老头儿轻轻吐出两个字:“历书……”旋即又生恐阿柔拒绝一般,急急道:“娘娘……”

    阿柔已然被‘历书’两个字惊住。有种身在梦中之感。她刚刚想着,西邦应该整治历法,鼓励农桑。眼前这个才刚刚相见,衣衫褴褛的守灵官,便送与她一部历书。这莫不是做梦么?

    “太后娘娘……”杨絮见阿柔久久盯着自己不说话,已经焦急起来:“太后娘娘,容臣禀告。西邦水土丰茂,沃野千里,十分的适合耕种。只是百姓们缺少历法指点,往往耽误农时,导致一年辛苦,往往颗粒无收。这历书,实在是十分重要。绝非臣哗众取宠,蛊惑人心之术。那北国,那南国,东廷,哪一个不修历法呢?倘若这历法是妖言惑众,难道那些帝王都是傻的吗?”

    他急急说来,将原本黑黄的脸色憋的通红,额头青筋暴起,仿佛一旦阿柔否定他手中那卷破布,他便会气绝而死,暴毙而亡一般。

    他目中的焦急之色,将眼珠子都染红了。

    阿柔来自北国,也见识过南国的农桑之兴盛。深知农桑之于生民百姓是多么至关重要的一件事。不等杨絮说完,双手抱拳,望着面前的老头儿便是深深一拜:“天降先生于西邦,我之幸,西邦百姓之幸。”

    杨絮老头傻了……

    面前这位可是太后娘娘。想当年,他一腔抱负从东廷来到西邦,结果被人指做妖人。之后几经辗转,到底也没抵得过朝堂倾轧,被连同后王的灵柩一起,发配到此三十年。

    这些年,要不是修整历书的抱负支撑着,他只怕早就疯了,死了。

    “太后娘娘……微臣……微臣……”杨絮一连说了两个微臣,早已泪雨滂沱,再次一头磕在了地上:“太后娘娘圣明……”话音未落,嚎啕大哭。

    阿柔连忙将他扶起,将那一卷破布接在手中。小心翼翼,仿佛托着西邦百姓的明天。

    阿柔命人在天湖边扎下行营。此时已经是盛夏时分。

    自古以来,不论是东西南北,但凡被打发为帝王送葬,守灵的,都是被踢出政治中心的。一旦上了这条路,那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结束。

    这次跟随阿柔而来的卫队,自然也逃不过那样的命运。几十年后,就算有人来将这些人换回去,早已物是人非。这些人还能干些什么呢?

    阿柔正好将这些人利用起来。

    她原本考虑,将杨絮推荐给当今新帝韩戍城。但是,杨絮无论如何不肯。他这个人并不擅长权势倾轧,当年费尽心机搭上后王那根线,还没等他站稳脚跟呢。就连后王一起被人连锅端了。如今见阿柔十分重视历法,并不想当初那些西邦朝臣那般抵制,甚至不惜给他造谣嫁祸。他已经感恩戴德。况且他又年纪大了,长途跋涉回到西都,面对陌生的君臣,他自忖也没有周旋的精力。所以,甘心情愿留在阿柔身边,做个执事的农官。

    阿柔这些年,虽然只在后宅打转儿,军国大事不懂,但是统调人手十分的擅长。她又没有寻常女子那样思前想后的细腻心肠,心事作风和男子相近。

    那些侍卫,随从又敬重她太后的身份,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倒是免去了很多麻烦。

    阿柔到达天湖山的时候,已经是盛夏。这个时候种植农桑,好多作物都误了农时了。她原本也只是有个模糊的念头,措手不及也没有准备什么。于是,便只让人沿着山坡,开垦出一些梯田来,种植些生长快的蔬菜,以供扶灵驻扎的队伍食用。

    其余大部分时间,这些卫队都在伐木,修建房屋。

    天湖边一片茂密的森林,根本就没有可供人休憩的房屋。西邦气候寒凉,到了冬天,没有房屋御寒是万万不行的。

    韩肃知道了阿柔要在山上常驻,曾经上来劝谏了一回。阿柔好不容易能将身从乱七八糟的世俗事务中脱出身来,宁可待在山上吃苦,也是不肯下山的。况且,她自幼吃过很多苦,眼下虽说在山上,屋子简陋,但是不愁吃喝,不用担忧兵患,不用害怕盗匪,在她心中,已经是天堂一般了。

    她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站在天湖边和韩无图说话,感谢他给了自己这样安定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的确,要没有韩无图,她无论如何不会有如今这般随心所欲的生活可过得。

    因为她是守节的太后,每当这个时候。那些卫士都是远远的站开。自觉和她保持很远的距离。其实这里没有什么外人来,那些人守护的,除了阿柔的安慰,还有自己的心罢了。

    “谁?”一直无声无息的阿青,忽然现身在阿柔身边。胭脂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