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一百九十二章你们先走吧

    他宠孩子,而且宠的青白不分,毫无理由。好在萧国恒归入他膝下之时已然十六七岁,早早的便被韩肃教的少年老成。是个极有分寸的孩子。否则,阿柔真不知道他会被萧使给宠成什么样子。看后来岚月的横行无忌,飞扬跋扈就可见一斑。

    不过这都是后话。

    仪式结束之后,萧国恒兄妹正式归入萧氏门墙。帝后稍坐了片刻便先行回宫。一国之主,说起来位高显重,风光无限,可其中的拘谨,也只有经历过的人心中明白。

    剩下的文武百官,欢宴一时之后也陆陆续续离去,只有那些文人秀士,你来我往,纵酒欢歌,将这一场高贤王爷的家宴,经营成了一次举国文人的盛典。

    闹哄哄一直持续了七八天,高贤王爷的府邸前这才渐渐的重归清净。

    阿柔看着人打扫那些文人秀士留下的垃圾,不由摇头:“说什么文人高洁,在我看来,也不过凡夫俗子。”

    一旁的高贤王爷听见了,笑道:“王妃这句话说的甚是正确。放眼天下,真配得上高洁二字的人,韩肃之后,恐怕再不会有第二个。”

    高贤王爷的双腿不良于行,平常以木轮椅代步。他和阿柔这对老夫少妻,气质相投。站在一处颇为和谐。阿柔听见他又提起韩肃,于是笑道:“王爷,知道的,您和肃王爷是一世的宿敌。不知道的,恐怕都会以为你们是不世的挚友。”

    高贤王爷道:“这话原也没错。人生在世,最了解彼此的,往往就是自己的敌人。许多时候,我们用在琢磨敌人花的心思和时间,要远比用在至亲好友身上的花的时间多。”

    阿柔有些接不上话。因为她自来便觉得,光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已经心力不逮,根本就没有功夫去琢磨别的事情,更不知道有一个宿敌是什么样的感觉。

    高贤王爷见她的表情,顿时诧异起来:“你在西邦许多年,难道竟无一个敌对之人么?”

    阿柔摇头:“实不相瞒,或许是有的,只是我不知道。”

    高贤王爷愕然,片刻笑了起来:“你啊,你啊,当真是应了大智若愚那句话。能活成你这个样子,也算绝无仅有。”

    阿柔想想自己过去那么多年,忽然发现自己真的要比很多人幸福的多。虽然她幼时遭逢战乱,父母双亡,可是危难之时,有马良辰舍命相救。而后跟着铁四郎在边关,无拘无束的长大。

    换了别的女孩儿,就算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哪个能这样信马由缰的恣意生长呢?

    而后,她虽然有被齐献利用的嫌疑,去到南国。可她一介孤女之身,托天之福以将门之后的身份,叩见南国先太子的灵位进了宣平王府,堂堂正正以侧王妃的身份执掌偌大宣平王府。

    再然后,她一二再的任性出走,去找齐献。当时因为齐献的拒绝,心碎一地。这时想起来,却只觉得自己那时少年荒唐。

    再然后,她到了西邦。韩无图以御辇应她为中宫皇后。韩无图去世之后,她又仰仗韩肃照拂,在黔安郡安然数年。如今带着一双儿女,改嫁东廷。

    以高贤王爷的德高望重,她这余生定然无风无雨,一片晴好。

    高贤王爷见她忽然沉思起来,问道:“想什么呢?”

    阿柔也不隐瞒,笑道:“想起了以前的事,忽然觉得我的命真的很好呢。”

    高贤王爷也跟着笑起来:“能将装傻装到天衣无缝的人,想要命不好恐怕都难。”

    阿柔侧头,一副小女儿姿态:“王爷怎么总说我装傻,我本来就傻。”她和高贤王爷虽然名义上是夫妻,但高贤王爷年事已高,和阿柔差着几十岁,两人自然是不可能做真夫妻的。与其说二人夫妇和谐,倒不如说二人是一见如故的忘年交。两下里说起话来,十分的随便。

    高贤王爷道:“那就是我傻。当年在韩肃对我的耐心耗尽之时,竟然傻傻的相信初次见面的你,能帮我脱身。”

    说起那件事,阿柔也忽然想起了什么:“王爷,您到底是怎么赶在我和巴墨前头,从黔安郡先到了白水河上的呢?”

    “这是个秘密,可是不能告诉你。”

    阿柔见他不说,也不强求。两人便将话题岔开,说些别的。

    正说着,只见从广场上走来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怀中抱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那些侍卫看见了,纷纷上前阻拦。

    “阿青?”阿柔低呼了一声,吩咐道:“让他过来。”

    阿青走到王府门前的台阶下,也不上去。只是在下面抬头仰望着阿柔和高贤王爷:“姐,你如今安顿停当了,我也该回去了。”

    阿柔道:“多日未曾见你,我还以为你悄悄的走了呢。你能来和我告别,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咱们府里说话吧。”

    阿青摇头:“太麻烦了,不用了。”说完,将怀中长剑拿起。那剑阿柔不止一次见过,十分的锋利,剑身明亮如镜,剑气森然。就算是不动兵器之人,也很容易能看出那是一把绝世好兵。阿青多半时间便是将那剑抱在怀里。阿柔曾好奇,他为什么不给那剑配个剑鞘。阿青说,他还没找到足以匹配这把剑的剑鞘。

    就好比宝马英雄,鲜花美人一般。一把好剑,总是需要一个相配的剑鞘才能相得益彰。

    如今阿青忽然将那宝剑擎起,那些侍卫顿时紧张起来,纷纷对他剑拔弩张起来。

    阿青也不在意,拿着宝剑望着阿柔和高贤王爷:“此去,天下升平。这剑便没了用武之地。倘若被我带回去,几十年后,恐怕仍旧难免砍柴切菜的下场。如果那样,实在太过委屈它了。不若留在此地,沐浴东廷文风,做一个礼仪之器,也不枉它出世一遭。”说着,扬手便准备将那剑投入高贤王府门旁边的一块巨石之中。

    “且慢。”高贤王爷忽然出声制止。

    阿青顿住手中的动作,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高贤王爷指着那剑道:“侠士可否将那剑与老夫一观?”

    阿青一愣,不知道高贤王爷要做什么,但还是将宝剑交给旁边的人,递了过去。

    高贤王爷接过宝剑,细细看着,哈哈笑了三声:“就是它。”一语未完,声音一哑忽然又潸然泪下:“韩肃啊,韩肃,这把剑你一生寻而未见,却不知它就在你的身边。你呀,你呀,枉你一世英雄,终究和这神兵利器无缘。”

    阿柔心头一震,望着高贤王爷手中那把剑,吃惊道:“难道这就是那把和祁烨太子一起,不知所踪的剑?”

    高贤王爷没想到阿柔会知道这些,略略有几分惊讶:“你竟知道这剑?”

    阿柔点头:“我不但知道这剑,还知道这剑的剑鞘在什么地方?”

    “?”高贤王爷一脸的不可置信。要知道,这把剑遗失到现在四十多年了。那时候,阿柔还没有出生。

    阿柔想知道的却是这把剑阿青是从哪里找到的。她清楚的记得,当时关耀老将军说,这把剑是此在祁烨太子身上,随同太子一起掉进悬崖之下不知所踪的。如今剑在阿青手中,那祁烨太子呢?

    她望向阿青:“这剑你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阿青道:“实不相瞒,我偶然经过一个村庄,见一妇人提着它砍瓜切猪草。用一口铁锅换来的。”

    高贤王爷闻言,一头黑线:“用一口铁锅换来的?”

    阿柔接着问道:“你可还记得那村子在什么地方?”

    阿青道:“玉匣关往西南方向,又一个地方叫做升龙台。那个村子距离升龙台不远。”

    “升龙台?”阿柔是知道升龙台的。她那时少年任性,从宣平王府出走,曾经从升龙台路过。当年南国太子遇袭坠落悬崖,定然会有很多人寻找尸身。谁能想到,这把剑就在那附近,被一村民拣去,做了砍瓜切菜的器具。

    这把剑是和祁烨的尸身一起的,说不得,那村人也是知道祁烨的下落的。

    阿青也没想到,这把剑原来是当年刺杀了南国太子的那把。他见高贤王爷认得这剑,于是顺水推舟道:“既然王爷认得这剑,那这把剑就劳烦王爷处置吧。阿青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说完冲着二人一拱手,转身便潇洒而去。

    阿柔目送着他的身影远去。高贤王爷这才想起什么:“就那样让他走了么?倒是显得咱们小气。总该送些盘缠给他才对。”

    阿柔笑道:“王爷考虑的周全,不过阿青来自江湖,还是让他无牵无挂的鸟飞高天,鱼归江湖的好。”

    高贤王爷道:“你年纪不大,看事情却老到。无牵无挂才是福气啊。”

    阿柔道:“我不小了。已经四十了。”

    高贤王爷一笑:“小丫头,在我老人家面前,你就算活到八十,也永远是个小丫头。”

    阿柔看看外头,宫人们还在收拾偌大的广场,向高贤王爷道:“天不早了,咱们先回去歇一会儿吧。顺便看看岚月在干什么。那孩子,这几天跟脱缰的野马一般,要翻天的节奏。”

    高贤王爷笑道:“那怕什么?我的女儿,就算是真的骑在她皇帝哥哥的脖子上玩儿,也是没人敢说一个不字的。我在阶下苟活半生,如今老了,好不容易得了两个孩儿,我看哪个敢有一句不满。”

    阿柔一阵无奈:“小孩子不能这样宠的。”

    高贤老头胡子一吹:“我愿意。”

    “算了,算了。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我也不和您争辩。等岚月闯出祸事来,您才知道后悔。”

    高贤王爷不依:“我的女儿,怎么会闯祸呢?我看国恒的样子,还嫌他不够活泼呢。小小年纪,整天板着一张脸,多累得慌。”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阿柔一向不会和人做无用的争辩,更不会跟一个老爷子争辩。

    她将高贤王爷怀中的宝剑拿过去,命人抬了一个倒架过来,将那剑摆在上头。看了看,轻叹一声。

    高贤王爷道:“因何你也忽然老气横秋起来?小丫头,就要有小丫头的样子,你这样可不好。”

    阿柔直言道:“我只是想起祁烨太子,替他叹息。”

    高贤王爷闻言,沉默了片刻:“我们当年四人,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想起来,也只有这一声叹息了。那两个英年早逝,留下我和韩肃相互羁绊了半生。”说完也叹息了一声,不过转而道:“好在韩肃那老儿,老了,老了终于活明白了。他在黔安郡致力农桑,也有所成就。死了也应该能闭眼了。”

    阿柔点头:“肃王兄是含笑而终的。”

    “含笑而终?”高贤王爷长舒了一口气,颇是欣慰:“没想到那老家伙临了倒是个好命的。”他说完,望着那长剑,自言自语:“韩肃啊韩肃,你到了那边,遇见他们两个,你们仨就先走吧。我可不去找你们。我有儿有女,好日子还没过够呢。”说完,自己又呵呵笑了一阵子。

    阿柔扶他在榻上坐下,帮他按摩疏解双腿的病痛。

    萧使本来就是个很能想得开的人,有了阿柔悉心的照顾之后,精神越发的好。他年纪大了,世事练达,为人也十分豁达。阿柔也并非那种伤春悲秋之人。白日里,两人在一起,或是下下棋,或是弹琴复长箫,或是萧使教阿柔添词,阿柔带着萧使在山脚下看农人耕种。

    偶尔一次,阿柔注意到府中燃烧的熏香。忽然间想起幼时家中原本便是以制香作为营生的。只不过时间久了,那些幼年记忆的香谱,好多都记不清楚了。于是,这一对老夫少妻,转而开始钻研各种香料,自己动手制作各种熏香、线香。有想不明白的地方,高贤王爷便一道家书送进宫中。宫里那边对于此类无伤大雅的事情,有求必应。

    储秀峰下,总是时时刻刻散发着各种香味儿。天长日久,老百姓便给高贤王爷取了个绰号,香爷爷。阿柔自然而然的就是那个香奶奶。

    这俩人在山中不问世事,专心制香。有时候心血来潮,俩人会带着人,拿着制成的成品进都城去卖。也不为了获利,纯属闲的无聊,向让人分享一下自己的辛苦劳动的成果。

    正是因为两人不在乎利润,制香的心思端正,香的品质十分的好,竟然十分畅销。无意间还给一向没什么产业的高贤王府,带来一项进益之路。

    又二年,萧国恒长大成人,娶了文秀书院山长的女儿,小夫妻夫唱妇随,很是恩爱。转过年,那小媳妇儿便生了一个小女娃子。把高贤王爷给乐的,连夸,先开花,后结果。是个好兆头。于是给孙女取名好好。

    阿柔在一旁瘪嘴。高贤王爷的毛病她现在已经十分的清楚。哪怕是儿媳妇给生了个猴子,他也能觉出千般好来。

    不过,高贤王爷再怎么心胸豁达,毕竟也上了年纪。虽然有阿柔悉心的照顾,可是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起来。看着儿子成家立业之后,岚月儿的婚事便成了他的心病一般。胭脂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