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第一百九十九章什么孩子

    “王爷……”外头侍女突兀的一声唤。

    屋里热闹愉悦的氛围,仿佛骤然冰封的湖面,瞬间寂静下来。

    阿柔向着门口望去。宋氏则垂了头,岚月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

    去而复返的萧国恒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这才像做错了事情瞒着家长的孩子一般,掀帘走了进来。

    他一直走到餐桌前。大约是阿柔的目光令他浑身不自在,他自己拉了一把凳子坐下,之后又站了起来。向阿柔道:“母妃,儿子听说您这两天没什么胃口,所以……”

    阿柔看见他,心里便有些凄凉之感。她以为骨肉亲人是这个世界上,无论谁都不能从她身边夺走的人。谁知如今竟是这样。这样想着,语气便也好不起来,说道:“你看我现在,像是胃口不好的样子吗?”

    萧国恒对于自己的到来,打断了这满屋子欢愉的事情,如芒在背。他垂下头:“那儿子就放心了。”话说完了,却仍旧站着不走,拿眼角去盱着垂头吃饭的宋氏。

    偏宋氏并不理他。

    阿柔到底是做母亲的,正如雀儿所说,天下间的婆婆,再怎么对儿媳妇视如己出,到头来心也是轻易就偏向儿子的。她向宋氏道:“儿媳啊,你帮我去佛案前看看,那灯油是否还有一些。倘若不多了,你帮我添些。”

    宋氏这才抬起头来,知道阿柔是创造条件让她和萧国恒有个单独说话的地方。她对萧国恒正在气头上,原本是不愿意和他说话的。这时阿柔开口了,她却不好拂逆。于是站起身:“是。”转身向门外走去。

    萧国恒却站在当地,有些不知该如何才好。

    阿柔望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去啊,愣着做什么?”

    “哎。”萧国恒这才转身跟在宋氏身后走了。

    阿柔转头,看见岚月仍旧在戳饭菜,于是低叱了一声:“好好儿吃饭。”

    岚月冲她吐了吐舌头,接着吃饭,却明显的心不在焉。阿柔敲了敲她的碗碟,她抬起头来,神神秘秘道:“母妃,你难道不想知道哥哥和嫂嫂说些什么?”

    阿柔一愣:“姑娘家家的,你怎么那样多事?”

    “到底想不想?”

    “不想。”

    “哦……”岚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重新回归戳饭的节奏。

    阿柔见状,从她手中将吃了一半的饭菜拿到自己面前,端起来就开始吃。

    岚月十分无奈的望着自己的母亲:“咱家又不是缺这一口饭,一把米。真不知道您俭省个什么劲。”

    阿柔眼皮也不抬:“倘若你亲自种过粮食,倘若你真的挨过饿,自然就会明白。”

    岚月不屑,起身去和三个侄儿们玩儿去了。

    阿柔其实没什么胃口,不过是习惯使然,强迫自己吃饭罢了。吃了饭,才有力气好好的活着。

    宋氏到了傍晚时分才回来,两眼红肿,显然又哭了一场。阿柔直到等吃过晚饭,孩子们都睡着了,才问她:“又吵架了?”

    宋氏摇头,却没有说话。

    三个孩子睡在阿柔的床上,宋氏站在阿柔的床前。孑然而立,莫名的凄楚。

    阿柔望着她:“你这样不行啊。”她用目光扫了扫床上的三个孩子:“从前,我和你一样,不愿意了,抬脚就走,最多收拾两件换洗的衣裳。后来有了孩子,便不能够了。你如今也是一样。抛开一切不谈,你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做事情怎么能够不思前想后呢?”

    宋氏听完:“母妃不想收留我们母子了么?”

    阿柔摇头:“说的什么话,咱们是一家人,血浓于水的骨肉亲人。我只是怕你一时冲动,后来后悔。”

    宋氏点头:“儿媳明白了。”说完转身便走。

    阿柔怕她做什么傻事,问道:“你去做什么?”

    宋氏道:“我去收拾一下远行要用的东西。”

    阿柔道:“如果你意已决,明日再收拾也是一样。”

    宋氏道:“左右儿媳也是睡不着的,还是现在就开始准备起来吧。”

    阿柔道:“我陪着你吧。”

    宋氏强颜一笑:“有我年轻人在,如何能令母妃辛劳呢?”

    阿柔笑道:“莫非你嫌弃母妃年老力衰,不能帮忙反而累赘么?实话告诉你,在我们村子,像母妃这样年纪的妇人,正是能干的时候呢。家里家外,种田养鸡,携儿带孙什么事情都能干。你们年轻人,反而不如我们这的年纪的人厉害。”

    宋氏愕然:“母妃,您说的什么话?”

    “实话。”阿柔有几分诙谐的望着她:“你难道不知道么,我是原本是一个小村姑来着。”

    宋氏根本不信:“那怎么可能?”

    “如何不能?”阿柔忽然间又想起幼时光景,脸上顿时露出幸福的神采:“我们家虽然穷,可我一向很得宠的。”她顿了顿:“不说了,不说了。都是你,好端端的说起这个,又勾起我的乡愁。我今日也是睡不着了,索性陪你一起去收拾吧。”

    其实,阿柔说她去陪宋氏,当真就是陪着。宋氏在那里写远行要用的物品清单,她坐在一旁打瞌睡。可是,真要躺下睡吧,她又十分精神起来。如此反复了几次,宋氏也不劝她床上去睡觉了,就由着她坐在桌前打瞌睡。

    阿柔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一觉醒来,直觉的肩膀酸疼,脖子酸疼,浑身上下哪儿都疼。她连声感叹:“老了,真是老了。想当年,爬冰卧雪也没有这么不堪过。”

    顶着俩熊猫眼儿的宋氏闻言,又是一阵诧异:“母妃,您莫非睡糊涂了?”

    阿柔一本正经道:“自然不是。我还这样年轻,怎么会糊涂呢?若不是你公爹早逝,说不得我还能给你抱个小叔子呢。”

    宋氏再次被阿柔的无厘头给惊的目瞪口呆。她是大户人家,闺阁中各种规矩礼仪教养长大的女孩子,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在她那极为有限的认知里,天底下所有女人都应该是她那样的。说实话,拦着萧国恒不让他纳妾这种事,宋氏心里虽然伤心萧国恒的薄情寡恩,但内里也认为自己有错误的。

    因为,她知道的女人,几乎没有一夫一妻白首终老的。就像她说的,她的那些姐姐妹妹,好些还没过门,丈夫的通房丫头就一大堆了。好一些的,新婚之后,跟前也少不得站立两个姨娘小妾。

    在她心目中,阿柔是做过西邦太后的,顶顶尊贵的一个人,更应该是女子中的表率。谁知她这婆婆乍然露出真面目,竟然这般的……出人意料。

    阿柔当然也只是说笑话来逗宋氏罢了。她和高贤王爷其实并无夫妻之实的。她嫁过来的时候,高贤王爷已经九十高龄了,而且腿疾缠绕,疼痛起来十分难忍。这老夫少妻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父女更贴切一些。

    阿柔看着宋氏的俩黑眼圈,有些心疼:“你忙了一夜,去睡会儿吧。我回去看看三个孩子。”

    宋氏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把拉住了阿柔的衣袖:“娘……”这一声出口,阿柔一愣,宋氏也跟着一愣。她们是婆媳,原本宋氏称呼阿柔一声娘,也是应该的。但是,贵胄人家,各种称呼和民间迥然不同。连岚月和萧国恒都是称阿柔‘母妃’的。所以,宋氏这下意识的一声娘唤出来,两人都是微微一怔。

    宋氏有些羞赫,便要缩手回去。

    阿柔一把将她的手捉住:“还是这声‘娘’听着亲切。反正我是做够了什么‘母后’、‘母妃’了的。”

    “娘……”宋氏已然红了眼圈。

    “不哭,不哭。听娘说,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眼泪。”说到这里,阿柔的话一顿,恍惚中想起,这话原来还是别人告诉她的。不过,她并不想过多的去回想那遥远的事情。于是拍了拍宋氏的手:“你歇着吧。”

    “娘,你能再陪我一会儿吗?我一个人,不愿意呆在这里。”

    阿柔抬目环顾,这里是宋氏和萧国恒的婚房。如今却只留下宋氏一只鸟儿守着巢穴,确实挺孤凄的。她拉着宋氏的手:“那就去为娘那里休息吧。”说着,吩咐宋氏的侍女帮宋氏收拾被褥,以及换洗衣裳之类的东西送过去。她牵着宋氏的走向外走。宋氏走了两步,直觉的浑身疲惫,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索性将半边身体依靠在了阿柔肩膀上。

    “太妃娘娘救命。”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忽然从路边的花丛中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阿柔面前:“我家姑娘肚子疼,求太妃娘娘,救一救她吧。”

    宋氏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阿柔的眉峰也跟着飞起,心道:这个翠姑娘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不是个省油的灯啊。这是跑来给宋氏上眼药来了。

    宋氏以为阿柔皱眉是心里为难,凄然一笑道:“母妃若是担心,就去看一看吧。那毕竟,也是您的孙儿。”

    阿柔点头:“难得你这样的心胸宽阔。看我自然要去看的,不过……”她将目光转向地上跪着的那个小丫头:“有件事你和你家姑娘可能不知道。我可是神医吕老先生唯一的关门弟子。你现在可以回去告诉你家姑娘,她有福气了。如今我儿子孝顺,我可是多年没有亲自为人问诊了。”

    那小丫头一怔,头上忽然冒出冷汗来:“奴婢这就去回禀我家姑娘。”说完爬起来,匆匆的走了。

    宋氏看着阿柔,目光中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佩服。

    阿柔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宋氏道:“原来只是知道您制得一手好香,没想到,您竟然还会医术?”

    “被逼的罢了。”阿柔牵着她的手,接着向前走:“我小时候,一心想要练好武功,去行走天涯。又或者,遇到一个山水随心的地方,定居下来平平淡淡的渡过一生。后来,稀里糊涂就学了医术,反而将幼时的功夫,全都丢了。”

    “您还习过武功?”宋氏发誓,她活了二十多年,都没有今天这一会儿功夫听到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多。一个女孩子,竟然习武。而且愿望是练好功夫,行走天涯。天呐,地呐……宋氏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都有些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方了。

    阿柔看着她的惊讶,笑道:“这其实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只是因为我没有你有福气而已。倘若我也和你一般,自幼锦衣玉食,衣食无忧,又如何会想到去习武呢?”

    宋氏苦笑:“我又有什么福气?我倒是羡慕您那样湖海豪天的经历。我自幼儿便被教导,为女子者,无才便是德。就是这认字儿,也不过是为了将来到了婆家,管理家事准备的。更别说习武了,就连走路步子大了些,说话声音高了些,都是错的。”

    阿柔除了报以一声叹息,其他真的无话可说。

    宋氏问道:“母妃,您这的不担忧那孩子么?”

    阿柔反问:“什么孩子?”

    宋氏脸色一黯。

    阿柔道:“我虽然不喜欢争斗,但是,孩子啊。你别忘了,我可是执掌过六宫的人。”

    宋氏闻言,这才不说话了。

    两人回到佛堂,阿柔去看三个孙儿,宋氏就在阿柔的床榻上睡下。

    岚月过来转了一圈,将两个大些的孩子带出去玩儿了。剩下阿柔看着那个最小的孩子。小孩子才几个月大,还没有学会爬。阿柔看着他,不觉想起萧国恒小时候的样子。那个时候,对于萧国恒的出生,阿柔总是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的。身为母亲,她愿意为了自己的儿女倾尽一切,那怕是从此被束缚住腿脚,做一个深宫中的笼中鸟儿。

    如今,雏鸟羽翼丰满了,巢中却没有了老鸟的位置。这也算新旧交替,日月轮回吧。

    阿柔明白,自己给自己和萧国恒找的这个理由,十分的苍白。分明是萧国恒被女人迷了心窍,什么母亲,什么妻子都抛在了一边。可她是萧国恒的母亲啊。哪个母亲忍心将错误归咎给自己的孩子呢?就像她说的,一切,都是她这个做母亲的错。

    “母妃……”一个低低呼唤声在耳边响起。

    阿柔转头,才发现萧国恒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边。她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今日旬休。”

    阿柔这才恍然省起,原来如此。她已经记不清萧国恒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去书院了。好像从她搬进这佛堂之后,能见到儿子的时候就越来越少。更多的是宋氏过来给她请安问好。

    “坐吧。”阿柔用目光指了指旁边的地方。胭脂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