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柔就这样糊里糊涂，云里雾里的往前走。当玉匣关的关城出现在她面前之时，她都还有些不真实感觉。

    当年奉命送祁修离京的御林军都尉侯延平，如今已经年过半百了。听闻祁修来了，他慌忙赶出来迎接。不过，全程祁修和他寒暄了些什么，阿柔一句话都没有听见。她的心飘飘忽忽早已飞过千山万水，去往那挂牵之地了。

    “娘娘……”大约是刚刚坐完月子，也可能是心宽体胖。如今的云墨越发的珠圆玉润，比当年离开之时，看着还要年轻许多。她跪倒在阿柔面前，垂着头不说话。

    阿柔强迫自己，定了三次心神，带勉强令自己想要爆炸的心态平静了一些。伸手去地上扶云墨：“地上凉，仔细身体。”

    云墨扶着她的手站起来，裣衽垂首，比往昔在阿柔身边时，还要恭谨。阿柔明白，之所以会这样，只不过是因为两人分开已久，不知不觉之间，生疏起来了。

    她努力不让自己往别处去想，问道：“孩子呢？抱来我看看。”

    云墨回过神来，连忙吩咐侍女将孩子抱来。南地气候温暖，小小的婴儿并不像北地那样包裹的严实，而是衣帽俱全，只在外头裹着一个薄薄的绸缎襁褓。

    阿柔将那婴儿抱过去，看了一眼：“像你。”

    云墨垂下头，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奴婢看着，像他父亲多一些呢。”

    阿柔看见她的神态，知她嫁给侯延平，并非强扭。不免在心中叹息一声，却也不知道叹息什么。面上却含着笑意：“候将军好福气啊。娶了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娘子，如今又生了这样一个漂亮的公子。”说着，在身上摸索着，寻找可以作为见面礼的东西。无奈她和祁修走的仓促，根本就没有带着什么合适的物件儿。

    云墨见状，连忙道：“您能来看他，就已经是他天大的福气了。”

    阿柔笑道：“你一向是个心思灵透的人，我也不瞒着你。其实，你就算讨要，我如今也是什么都拿不出来的。这样空手而来，肩膀上扛着个脑袋来，竟像是特地来打秋风的。”

    云墨不免动容：“您还是以前的脾气秉性，说走便走，并不考虑将来往后。只是，恕奴婢言语不敬。您已经并非当年那个您了，瞧瞧这一头的白发，令人看见，已然心都要碎了。如何还能像以前那样随性所欲呢？”她说着，眼圈一红，目中闪现出泪花。怕阿柔看见，急急忙忙别过头去。

    此刻阿柔心中，其实有无限的心事。见云墨落泪，她的神思不由的远飞。怀中小儿忽然嘤咛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将之前的话题撇开，轻轻摇晃着小儿，说道：“云墨，不是我说你。虽说养儿不易，可也不是这样娇惯的。这丝绸之物，虽然华美，其实对于孩子来说，并不好用。他现在还在襁褓之中，又不是去相看媳妇儿，要穿的体面些。你弄这些是在没必要。拿那细软的棉布来，也就行了。”

    云墨七窍玲珑，自然知道阿柔有意岔开话题的，闻言强颜欢笑道：“娘娘教诲的是。奴婢一定谨记在心。”

    阿柔笑道：“你如今已然是将军夫人，怎好一口一个奴婢的，叫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云墨道：“我原本就是您的侍女，又没偷没抢的。坦坦荡荡，光光明明，怕什么。”她的性格中本来就带着些无所畏惧的张扬，如今这语气神态，才是她本来面目。

    阿柔又和她说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得知侯延平的原配夫人早些年病逝了，云墨是后来补缺的夫人。不过，不管怎样，她也算有了一个好的归宿。

    阿柔心中虽然很是遗憾，但也真的为云墨感到高兴。

    只不过，她刻意不去提当年之事，云墨也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主仆二人这次相逢，总归是回不到从前毫无保留的相知相惜之时。

    人生总是如此，不是这样的遗憾，便是那样的遗憾。对于此时的阿柔来说，什么样的遗憾，都不如这些对马良辰不闻不问这个遗憾大。

    倘若她稍微多留一点儿心，她就该早就知道，云墨并没有和马良辰在一起。或许，她还可以帮他再物色几个值得托付的好姑娘。可是，如今……

    沉静下来的阿柔，看着镜中自己满头的白发，心中无限的酸楚。她已然这般，马良辰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他是一个端方君子，伟岸丈夫，不该孑然独立，孤独终老。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在想什么，这样入神？”祁修身上带着些微的酒气。

    他这趟微服而出，一切从简。但是侯延平身为臣子，无论如何不敢怠慢的。虽是家宴，也必定有玉匣关最好的酒。所以，祁修身上有酒味，并不稀奇。

    阿柔听到他说话，转头看了过去。

    岁月几乎遗忘了祁修，他的容颜比起二十多岁的时候，非但不显老，反而增添了许多成熟韵味。因为喝了酒，所以面上越发的容光焕发。

    阿柔忽然心头一动，问道：“祁修，男人像你这个年纪娶妻的话，其实也不晚是不是？”

    祁修一愣，原本就满面光彩的脸庞，忽然间腾起一片迷蒙的粉色，仿佛日出碧湖，彤红的阳光透过湖面的薄雾，映照在粼粼水波之上：“你……什么意思？”

    阿柔察觉到祁修神色中微妙的变化，诧异的看着他：“你怎么了？”

    祁修猛然背过身去：“没……没什么？”

    阿柔更加一脑门儿问号：“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忽然扭扭捏捏起来？”

    “你才扭扭捏捏。”祁修似乎有几分烦躁，抬手解着衣扣，似乎要宽衣就寝的样子。自离南都，他便一直和阿柔歇在一起。阿柔本身对于男女之间的界线并不明朗，加上两人年纪又大了。所以她也不甚在意。反正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不过是身边多个人罢了。

    她只是奇怪，祁修这是怎么了？他的样子实在是太像大姑娘，小媳妇儿害羞时的样子。但是，你要让阿柔相信，一个娶了好多老婆的老家伙会害羞，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

    不过，她的注意力并没有在祁修的反应上停留多长时间。实在是她有别的更要紧的事情要想。刚刚看见祁修的样子时，她才意识到，男人和女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像她如今这个年纪，早早白了一头青丝。别说生儿育女，就算想一想都觉得多余。可是男人不一样啊。韩无图娶她的时候，也不年轻了。

    她到了西邦的时候，还病了一场。等她养好身体又是一年过去了。可是，也没耽误她后来生儿育女啊。

    马良辰武将出身，身体自然也是很好的。这个时候，娶个媳妇儿，生俩孩子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去哪里找一个足以匹配马良辰的女子呢？

    想到这里，阿柔真是愁肠百结。

    “你干嘛呢？”躺在床上快半个时辰的祁修，见阿柔还在对灯发呆。转头唤了她一声。

    阿柔回过神来：“和你说了，也是白说。”

    祁修一愣：“什么？”

    阿柔转头看着他：“你怎么这样奇怪？”

    祁修扑通一声，又跌回床上，拉个薄被，将自己从头裹到脚，咬牙切齿：“田阿柔，我要是再和你说话就是傻子。”

    阿柔没心情理他，接着发愁。

    祁修在床上翻腾了两匝，猛然将被子掀在一旁，起身走到阿柔面前，噗的一声将蜡烛吹灭了。阿柔眼前一黑，再次回过神来：“你干什么？”

    “亮着灯太晃眼睛，晃的我睡不着。”

    阿柔知道他这是找借口，也不和他一般见识，起身向外走去。

    祁修一把扯住她：“生更半夜，你不睡觉要去干什么？”

    “睡不着。”

    祁修握着她的手忽然加大了力气：“为什么？”语气也忽然变的不善起来。

    对于他的阴晴不定，阿柔毫不在意：“没什么。”

    祁修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因为马良辰。”

    阿柔点头：“是。”

    祁修猛然将她的手甩开，转身气呼呼的睡觉去了。留下阿柔一个人愣在那里，有些摸不着头脑。

    之后，她在院子里溜达了半夜，也没想出个一二三四来。她身边的女子不少。而且，那些侍女们个个家世清白，相貌端庄，都是好姑娘。可惜和马良辰相比，总是少了些什么。

    忽然，远处的关城之上响起了号角之声。宁静的将军府紧跟着沸腾起来。祁修也从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向着关城方向望。近些年，四国之间已经少有征战。偶有摩擦范围也很小。像这样能够惊动关城的战事，已经很少发生了。

    不过一时三刻，披挂停当的侯延平急步走来：“参见王君。”

    祁修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侯延平脸上露出十分耐人寻味的表情。这时，一个侍女仓惶跑来：“禀报将军，夫人杀出去了。”

    侯延平脸都绿了，大叫：“这不是胡闹吗？快把夫人追回来。”

    侍女道：“已经来不及了。夫人骑着您的战马。”

    侯延平顿时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但是因为有祁修在，也不好过于失态。只头上的汗水一层一层往下掉。

    祁修道：“到底怎么回事？”

    侯延平十分无奈道：“回禀王君，想必是那西邦王女，又来骚扰。”

    “西邦王女？”别说祁修意外，阿柔更加意外。

    王女类似藩王。西邦女子的地位，较之其他三国都要高很多，但是能封王女的女子，历年历代屈指可数。想当初龙洋公主宠冠天下，在皇宫之中横行无忌，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韩无图都没有将她册封为王女。盖因能封藩王者，非功勋显著不能行。

    阿柔在西邦数年，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女子有这般泼天的功绩。

    祁修看着阿柔，阿柔一脸茫然。

    祁修将手一挥：“去看看。”

    阿柔抬脚跟着就走。这件事上，俩人倒是十分的默契。

    “王君，娘娘……”侯延平脸上露出难言的表情，想要将二人拦住，但是想到二人的身份，又有些猥琐。祁修在前，阿柔随后，已经穿过将军府的正厅，向着府外走去。

    侯延平只好命人备马。

    祁修翻身上马，望向阿柔。阿柔的记忆里，她原本是会骑马的。可是不知为何，如今看着那高头大马，竟然有些胆怯。于是将手递给了祁修。

    祁修原本阴沉的脸色，顿时融化开来。握住阿柔的手将她拉上了马背。一行人乘着夜色往关城驶去。

    还没到关城，就见两队火把迤逦向着城关下的大门走去。

    侯延平低呼一声：“不好。”也不顾祁修和阿柔还在，策马狂奔而去。

    祁修道：“咱们也跟上。”两腿一夹马腹，叱咤一声：“驾……”

    这边一队人马紧赶慢赶，但还是慢了一步。只见那城关大门缓缓的打开。一阵女子催促马儿的叱咤传来：“驾……”

    侯延平大惊：“夫人，回来。”紧跟着奋不顾身的穿城而出。

    祁修跟着便要打马追出去。阿柔眼疾手快，使出全力勒住了马缰。马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差点儿将阿柔甩在马下。之后在地上转了几个圈，才停了下来。

    祁修大怒：“你疯了？”

    阿柔从马背上跳下：“你才疯了。”说着便向关城上冲去。

    祁修坐在马上：“你要去干什么？”

    阿柔一边跑一边道：“深夜敌军不明，贸然开关已然是大忌。你位高显重，难道要乱上加乱吗？”

    祁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来。他可是南国的太上皇，要是贸然出关，有个什么闪失，那这事情可就好玩儿了。于是，他心中的怒气霎时消去，跳下马背跟着阿柔向关城上冲去。

    他轻功了得，不过眨眼功夫便追上了阿柔的脚步。

    这时，阿柔已然跑得气喘吁吁，指着关城之上：“关城门。”

    奈何那些兵勇并不听她的指挥。

    祁修一手揽住阿柔的腰肢，将她挟在腋下，足下一蹬，纵身上了城墙：“皇令在此，不得造次。快快将城门关上。”

    沉重的关城大门，这才缓缓的关闭起来。

    祁修依旧夹着阿柔，蹿到女儿墙后向外望去。只见城外火把连天，照的亮如白昼。看那衣甲旗帜，果然是西邦的勇士。当前一个白马将军将一身材矮小的人擒在手中。

    侯延平驻马在那将军对面，两相对峙。

    那个身材矮小的，不用说肯定是气势汹汹杀出去了云墨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跑出去和人打仗，简直就是脑袋秀逗了。阿柔看在眼里，只想捂脸。她不认识云墨这傻丫头。

    可是话说回来。就算西邦兴兵，有侯延平活蹦乱跳的在呢，云墨激动个什么劲？胭脂雀更新速度最快。胭脂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