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雀

二百三十一章

    嗯?”阿柔抬起头来,看见祁修眼眸深处的冰寒之意,后知后觉他想要去北都,并非因为薛越,而是为了他自己。说来说去,他心中还是无法释怀阿柔的过往的。他要是不把以前和阿柔有过瓜葛的人都斗一遍,估计寝食难安。

    阿柔倒是不在乎他想要做什么,只是觉得他这样做挺无聊的,于是问道:“那北都之行之后,你是不是还要去西邦游览一下圣湖的风景,或者干脆下湖去游个泳?再之后,再去东廷一趟,看一看储秀峰下的风光?”

    祁修将肩一侧:“西邦自然是要去的。去圣湖就免了。我可没有跑去比人家祖坟游玩的癖好。听说西邦的宫殿高大宽阔,我早就想去看看,可惜没机会。这次倘若去了,定然好好的看一看的。至于东廷么……”

    他向阿柔面前凑了凑:“难道不是你更想去看一看吗?”

    这倒是真话。萧国恒就算有万千的不好,也始终是阿柔的亲生骨肉,是她从小抚育成人的孩子。她对于萧国恒的感情,远远多于对祁十三的感情。就算她不提,不想,可心中仍然是牵挂的。

    祁修以前,在人前还是端着姿态,看上去高冷而威严。现在,一天比一天不讲究。他本来就长得极容易让人心猿意马,这一不讲究起来,随便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足以令旁人心神荡漾。

    方秀娥一个女人家,又是丈夫不在身边的,更是感觉自己要避嫌。

    因此,见祁修旁若无人的向阿柔身边凑,她便很自觉的起身准备避开。忽然听见祁修的话,顿时又停住了脚步:“夫人,您这就要走吗?”

    阿柔还没有开口,祁修转眸:“左不过你们也还没想好合适的人选。”

    方秀娥不敢正视他的,急忙将眼睛避开,半垂下头。

    阿柔见她尴尬,说道:“我去京中一趟,沿途替你留意着,倘若遇见合适的姑娘,定然和你商量。总比咱们都在这镇子里窝着,胡思乱想的好一些。”

    方秀娥闻言,点了点头:“不瞒夫人。近些年许是我也上了年纪的。总是会想起家乡和家中的亲人来。也不知他们如今过得怎样,父母的身体可还安好。夫人倘若真的要往北都去,不妨替我去家里瞧瞧。倘若我兄弟家中有年岁相当的女孩儿,领过来和我做个伴儿也是好的。”

    阿柔道:“要是这样,亲上加亲,那是再好不过的。”

    方秀娥急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娘家不过是普通的庄户人家,自己多少斤两,我还是知道的。这件事万万不成的。越儿娶媳妇的事情,还要拜托夫人多费心。”

    阿柔道:“你要又这样自我轻贱的心思,我可就无法帮你了。想我的出身,不过是贫苦人家的孤女而已,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的。我这样的人看人,自然也不会以家世门庭来衡量。你若是拜托给我,只怕要违背你的心意。”

    方秀娥有些为难:“可我真的想要有个家中的子侄过来陪伴于我,又担心她们的资质,不足以担当薛家这样的门庭。”她望着阿柔,一脸的疲惫:“夫人,实不相瞒。我也算是受过婆婆点拨调教的,可就算是如今的薛家,我管着都时时有种心力憔悴之感。更何况我那些农家院儿里长大的侄女儿呢?实在是不成的。”

    一旁的祁修早已不耐烦起来:“这有什么不好解决的?到时候,看你家有几个侄女儿愿意过来陪你,我们一并带过来好了。或是就近嫁人,或是留在府上,相机而动不就行了。至于那正头娘子,确实是马虎不得的。若是你侄女儿里头有可以教导的,那更好。若是没有,那京中豪门贵胄多入过江之鲫,我们给你挑一个能管事的也就是了。”

    方秀娥闻言大喜:“那便多谢了。”

    祁修摆手:“罢了,罢了。”

    方秀娥这才转身离开。

    阿柔环视四顾,不见马良辰的踪迹,连他那个侍卫的影子也不见了,于是问道:“我哥哥呢?”

    祁修轻描淡写道:“回去成亲了。”

    阿柔的心下意识一痛,眉头不由蹙了起来:“怎这样仓促?”

    祁修道:“他本来就不该跟来的,许是自己想明白了。”

    阿柔知道,自己应该高兴才对。毕竟马良辰已经在学着放下了。可事实上是,她根本就高兴不起来。非但如此,她心中还难过的几乎不能呼吸。

    她扶着桌子站起身:“我累了,回房休息去。”如果不是有桌子支撑,她此刻恐怕连站立都困难。

    就在她艰难的转过身,拖着步子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祁修忽然说道:“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阿柔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了楼梯上。

    祁修望着跌坐在楼梯上的阿柔,一字一顿道:“倘若你真的放不下,就去找他吧。”

    好一会儿阿柔才找回自己的心神:“你不是想去北都吗?况且我也答应了秀娥,帮她寻访个合适的儿媳妇来。怎好言而无信呢?”

    祁修轻笑一声:“这些借口,不提也罢。倘若你走了,我又去北都做什么?告诉齐献,我和他一样的下场,而后我们同病相怜么?

    至于寻访媳妇那件事,倘若你一辈子没有回这三山镇,难道薛越还不娶妻了么?

    所以,你若是果真放不下,就去找他吧。这么多年,他为了等你,可是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阿柔颓然的坐在楼梯上,许久轻轻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

    “如果我去了,那么我们这些年的坚持,又是为了什么呢?”

    “其实,我有时候真的十分好奇,你一个女子,明明心有所属,却又苦苦隐忍,到底为了什么?”

    阿柔的神思飘然远去,耳畔似乎再次响起刀兵之声。许久,她苦笑一声:“我是真的怕极了战争啊。但凡可以不起刀兵,我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愿意做。”

    “如今,天下已然太平了。我保证,如果你选择跟他走,我绝不阻挠。”

    阿柔仍然摇头:“我不信。”

    “你想要我如何?”

    “不如何,就这样吧。”她说着,十分吃力的扶着楼梯栏杆,艰难的站了起来,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几十年。

    “如果我死,你是不是才相信,我真的可以做到成全你们?”祁修望着她的身影,目中尽是凄绝。

    “不。”阿柔转头望向他:“你早已不是当初的祁修,而我也不是当初的阿柔。你成全不了我了。”

    阿柔说的是实话。她如今的身份十分的复杂。倘若和马良辰私奔,那就是天下的罪人。如果因此引起战争,那么她这一生辗转流离的意义何在?

    而祁修,确实已经没有能够成全她的能力了。

    “噗……”一口鲜血从小祁修口中喷出,刚刚还面色如常的他,霎时间变的脸色苍白如纸。

    阿柔一惊,忽然想起这人一向善于伪装的。如今骤然吐血,一定是先前打斗受了重伤。

    她转身从楼梯上奔下来,因为仓促还差点摔倒。

    祁修摇了摇手臂,似乎想要拒绝她帮自己查看伤势,但是,他伤的实在太重了,没有力气躲过阿柔的手。

    阿柔只微微一搭他的脉搏,离开就大吃一惊。祁修的内伤十分严重,脉象纷乱,沉浮不定。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来人。”阿柔高呼了一声。

    方秀娥留下的侍人,闻声走了进来:“夫人。”

    阿柔指着桌子:“将他平放在桌子上。”

    侍人走过来,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把祁修抬到桌子上放好。

    阿柔这一路,遇见病患顺手就会看诊,所以身边备着药箱。她命人将药箱取来,打开药箱取出针囊。两手翻飞,几乎都不用眼睛看,十分熟稔的,片刻之间就把祁修扎成一只刺猬。

    其沉稳,仿佛太公稳坐钓鱼台。其气势,仿佛疾风骤雨乱入密竹林。一旁的侍人都看傻眼了,十分担心被扎成刺猬这个人,好人也会被治成半残。

    可是看阿柔的神态,又不想胡来。

    就在这几个侍人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平躺在桌上的祁修,忽然眉头一簇,哇的喷出一口鲜血。

    紧跟着,那鲜血就像流水一般,从他口中往外淌。

    “快,把他侧转。”阿柔抱住祁修的脑袋,就讲他的头脸侧向一旁。那些侍人七手八脚帮祁修将上半身也略略抬起,侧转在一旁。

    鲜血哗哗从祁修口中向外淌,几乎是转瞬间便在地上流了一大滩。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他吐出一滩鲜血之后,原本急促起来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

    阿柔将他的头依靠在旁边一个侍人怀中。祁修微微挣扎了一下,双唇翕合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阿柔腾出手来,快速的将他身前的银针起出一部分,转而刺入他的后背。

    刚刚气息平稳了的祁修,骤然呼吸一滞,噗的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

    而后两眼一番,昏死了过去。

    那个扶着他脑袋的侍人一惊,仓惶的转头看向阿柔。

    阿柔沉着冷静的示意他不要惊慌,再次伸手搭住祁修的脉搏。片刻之后微微舒了一口气:“没事,只是昏过去了而已。”

    侍人道:“刚刚这位公子还好好的,怎么忽然间就这样?莫非有什么痼疾?”

    阿柔默然了片刻,并没有回答,而是将大部分银针收回囊中,只留了几支止血的在祁修身上。吩咐侍人将他抬到客房之中。

    侍人依言,将祁修用门板抬到客房。

    祁修仰卧在床上,沉沉睡着。

    他原本风流天成,集骄傲和轻佻于一身。此时昏睡之中,卸去那骄傲的伪装,轻佻也随之不复存在。至于下俊美的容颜。

    “夫人,要不要奴才去捡些药来?”侍人的声音骤然想起。

    阿柔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手指在祁修脸上流连忘返。

    好在她脸皮比较厚,就算当着侍人的面,也还端得住。说道:“不用了,你们先出去吧。”

    侍人尤不放心:“这位公子吐了那么多血,怎么能不药自愈呢?”

    阿柔道:“多谢你的关心,我自有分出。”

    侍人这才不好说什么,转身出去。

    阿柔望了一眼他的背影,转头看向祁修:“你啊……”却也无可奈何。从腰间翻出一个白玉小瓶,倒了几粒米粒大小的散丸,用手窝着,喂到祁修唇边:“张嘴。”

    祁修眼皮动了动,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阿柔道:“先把药吃了。”

    祁修将口略略张开一线。阿柔将那散丸倒进他口中。祁修就用口含着,直到那散丸全部融化,这才咽下。

    自始至终,他的手都握着阿柔的手。

    阿柔道:“你这又是何苦呢?那散丸奇苦无比,容我去给你那些水了冲服,也比这样生咽好一些。”

    “我怕你真的走了。”祁修合着眼睛,声音十分虚弱。

    “你故意把自己伤的这样重的。”

    “对。我死了,也许才是对你和马良辰最好的成全。”

    “你错了。”

    “是,我错了。”祁修顿了顿:“我高估自己了。正如你所说,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你更不是当初的你。我已经无法成全你了。”

    阿柔望着他,柔声道:“睡吧,别想那么多。”

    “你陪我。”

    “好吧。”阿柔依言在他身侧躺下。

    祁修的呼吸渐渐平缓低沉下来,真的睡着了。

    阿柔却了无睡意。她努力不让自己去胡思乱想,却还是忍不住去想。

    她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马良辰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真的只是想救那落魄的少年一命。因为,她也曾经受过别人的恩惠,因此才活下来。战争,不应该将良心泯灭。

    是什么时候,这种单纯的救于被救变成了彼此深埋心底,毕生割舍不下的情谊呢?

    阿柔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也许是她日夜守护在马良辰身边的时候,就已经无意识的将他划归到自己的地盘里。

    如此一想,阿柔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是很霸道的。可叹她只不过是个贫苦人家的女孩儿,哪里来的那样霸道的心思呢?

    她又想了许久,觉得也许是源于家人对她的宠爱。

    她在心中暗叹,果然受宠的孩子多不懂事啊。

    如今天下安定,马良辰一介武将,戎马半生还不够辛苦吗?正该卸甲归荣,去享荣华富贵,平安喜乐。她一个有家有舍,有子有女之人,不是应该为他高兴么?却又在这里做出个痛不欲生的样子给谁看?

    想到此,她不由自嘲一笑。可到底耐不住心中酸苦之意,连那笑也带着苦味儿。

    “你在想什么?”祁修忽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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