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贼

第九章 请公主多喝热水

    这大唐冬日的雷雨同样来的快去的也快,临近黄昏,竟然乌云散去出了暖阳。

    满地湿漉,才回的修行坊,才走回庙街,就撞见了驾马车而来的元真,原来是寿王要宴请他,以答谢救命之恩。

    坐在车厢内,倍感疲惫的张不良闭起目来养神,穿越短短几日,经历了在公廨刑房被彻夜审问,走了一遭大牢,又去了一趟大理寺,生生死死,起起伏伏。同时见了很多人,知道了很多事,现在又亲历了一桩凶案现场,裴少卿临走时的话还回响在耳际。

    如果是原来的张不良,他会怎么选择,怎么做?现在是重活一次的自己,又该怎么选择,怎么做?

    马车缓缓的驶向胜业坊,它与东面雄伟的兴庆宫隔街相望,这片地方居住的那可都是王公贵族了,再往北隔了两坊的十六王宅,曾是圣人年少时居住的地方,当年李家上下两代人尽数被武则天软禁于此。

    宵禁的鼓声已经响起,不过巡街的金吾卫见了王府的马车都行礼相让,初见这片王公大臣盘踞之地,靠在车厢门边的张不良问起了寿王的一些家事。

    原来寿王的母妃曾是圣人最宠爱的贵妃,也是武后的侄孙女,右相亦是由武惠妃提拔而上,在前太子死后,寿王曾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妥妥的子凭母贵。可惜母妃一死,寿王瞬间跌入谷底,若不是右相与太子水火不容,武惠妃在朝中的根基尚在,寿王早应该沦为弃子了。

    虽然主人已经失势,可规模逾制的王府依然气势恢宏,张不良随元真停车入府,一路参观至正厅,十余人可坐的金玉檀桌上佳肴满目,女婢们还在鱼贯而入,张不良瞅了一眼,步摇披帛丝绦,发现随便一个丢到长安的大街上,都要引来登徒子们的垂涎。

    等候片刻,寿王携一女子隆重登场,着明黄蜀锦彩绣,体态丰盈肤如脂,天生媚相却不失端庄,小声问了才知此女并非王妃,而是寿王的胞姐,咸直公主。

    随寿王而入的还有两人,王府管事在前,朗声说道寿王为答谢恩情备了薄礼,捧着箱子的下人在后,盖子打开,里面是整排整排的金铤,金光灿灿足足有二十个。

    元真正要同管事一并退下,却被咸直公主喊回,看来她十分熟谙处世之道,元真虽只是王府伴读,可今日宴请的是张不良,她也知两人关系甚好,所以当然要留下元真作陪。

    张不良这是人生第一次见到大唐公主,可也懂得非礼勿视的道理,哪知反倒是咸直公主手托腮一直打量着他,好在寿王举杯发言,这才免去了尴尬。

    一巡酒过,咸直公主还是投来直勾勾的眼神,张不良避无可避只得迎上,刹那间不禁暗叹真是斩男杀器,只听她问道:“张大人,清儿在惠陵为宁王守孝三年,怎么才回长安第一日就遇刺了?是何人所为?”

    咸直公主竟然直接开诚布公,旁人只知是秦无阳刺杀寿王,只有王府内及右相府才知,真正的杀手还不为人知。

    杀手另有其人,而秦无阳又死于谁手?

    这些疑问,张不良又怎么知道,要是记忆还在,至少能知道刺杀寿王的人是谁,所以他只能坦率摇头。

    不料却被咸直曲解:“既然绣衣卫大人觉得不可说,那就劳烦大人早日查出真相。”

    此言猝不及防,在座的元真神情猛然一绷,边上伺候的女婢们更是深深低头,恨不得此时是个聋子,十分惶恐。

    因为他们都清楚大唐律例,无故知绣衣卫身份者死!

    张不良倒并不是特别意外,智商在线的大理寺少卿能猜得出,那寿王的长姐也不难知道。

    “呵呵——”银铃般的笑声在梁间回荡,咸直公主浑不在意,“张大人不必在意,绣衣卫身份自然隐秘,不过本公主是例外,无妨无妨。”

    元真不露声色地松开了眉头,暗觉自己方才确实多虑了,因为咸直公主在长安诸公主中确实是个特例,毕竟闹气性子来连圣人也敢骂,这倒是有几分武家的血统。

    这时候寿王也起身敬酒道:“张大人见谅,是我对长姐说了实情,方才的话,只会留在这里,出不了寿王府。”

    张不良其实倒并不介意身份暴露,反而觉得让更多有必要的人知道,自己反而会更安全,毕竟谁都不敢招惹圣人的鹰犬。他赶忙起身端起酒杯准备一饮而尽,可就在不经意间,目光猛地死死锁在了寿王腰间的那一块玉佩!

    这玉佩,跟乞儿们把玩的那块一模一样!张不良瞬间思绪爆发,难道是寿王派人杀了乞儿?!看似干净的寿王其实城府极深?!平日里忧郁文秀的寿王只是假象?!

    无数个念头闪出,张不良有冲动直接对寿王读心,可这时候显然时机不好,只能强忍念头先喝尽杯中酒,重新落座。

    此刻张不良已经乱了心神,未察玄机的寿王却诚恳说道:“张大人,我李瑁向来做事但求本心,虽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但该说的我想当面说清。”

    说完话的寿王目视张不良,却见他失神沉思并不回应,在座的另两人也将目光投向他,寿王只得轻唤了声:“张大人?”

    及时反应过来的张不良为了掩饰失态,特意这么说道:“寿王殿下,公主殿下,请不要再用大人相称,我明面上只是个不良帅,在绣衣卫也只是个直指,承受不起!”

    寿王满腹话语将出,被这番话打断之下愣了个神,雅然一笑,“既然如此,就以不良兄相称如何?”

    此言一出,本就危坐的元真直接起身下跪,张不良也反应过来跟着一并下跪,只听元真诚恳道:“殿下,我等不可逾礼!”

    “书呆子。”咸直公主在一旁笑骂。

    寿王起身朝女婢们使了眼色,意思自然是让她们退下,接着同时扶起元真和张不良:“元真,你一个天宝二年钤谋射策科殿试的甲科榜眼,却被赐个九品执戟,你我都是这长安的弃子,偌大的寿王府,我只视你为知己。你虽为伴读,却多次不惜命地护我周全,还陪我一同守孝三年,故在我心中,你我早已是兄弟,那么你的兄弟,我以兄相称又何妨?”

    “何况,不良兄那晚属实在拼了命救我,救命之恩,以兄相称又何妨?”

    寿王生来体虚,这番话却说得情真意切,可见他确实发自肺腑,一旁的咸直公主终于把视线都倾注在胞弟身上,面露怜惜,尤其是心疼那句守孝三年,在她眼里,这个世界上应该只分两种男人,寿王和其他男人。

    “我之所以任凭右相出面陈结此案,捏造注色陷害不良兄,并非是我凉薄,只是就算我出面说出真话,也只会于事无补。你们看看,太子最后不是还拿酗酒幻视来堵我的嘴,我就算亲口说出那晚并无幻视,想来全长安也只有长姐和元真你信我!”

    说到这寿王悲愤至极,可转眼又被无奈占据了脸色,苦叹道:“你我皆浮萍,在这长安城孑然漂浮。”

    “要不是元真你跪求一晚,本王最后的意气怕也没了。”

    原来元真还为了自己跪求了寿王一晚,张不良意外之余感激地望向他,而他淡然一笑,只是让张不良不必在意。

    “长姐。”寿王唤向咸直公主,“不必查了,清儿一生不作恶,而一切皆与清儿有关,生死有命,但求本心,咱们什么都不争了。”

    咸直公主宠溺地望着寿王,起身将他拥入怀中,眸中却背着胞弟渐露出狠色:“清儿,有长姐在!”

    答谢宴差点成了伤感宴,倒是寿王主动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年少时曾在凉州生活的经历,也曾去北庭和轮台亲历军旅,因为大唐诸王成年后都要遥领封地,寿王遥领的正是安西大都护之职,所以年少时曾在凉王府中寄宿多年,顺便说起了在凉王府那几年的趣事。

    张不良本想趁机打听点关于凉郡主的事,哪知寿王摇头叹息,说郡主自小就恨李家人,自己都差点被她一刀砍了脖子,根本没有任何交集,还好凉王待他如子侄,所以除了逝去的宁王,这世上能让他感念的唯有凉王了。

    随着交谈深入,虽然没有对寿王读心,不过张不良相信寿王应该与乞儿案无关,能与此有关的,一定是站在他背后的右相!

    王府有铜钟报时,悠扬声响萦府不散,转眼已至戌时,三年守孝滴酒未沾的寿王自然不胜酒力,所以几人只是相饮几杯,散席后由王府派人将张不良送回,毕竟时过宵禁,没有王府的马车,张不良难免要被巡街的金吾卫抓去。

    可在王府门口正要上车之际,咸直公主却把张不良叫上了她的马车,宽敞的车厢内竟还有桌案软榻,香气浓郁勾魂。

    咸直公主横卧在塌,张不良席地而坐,外面的马匹打了个响鼻,带动车厢轻晃,檐角的四只铜铃悦耳响起。

    “听闻张大人曾在瀚海军效力,不愧是我大唐的好男儿,杀过那么多突厥人,是不是很硬气?”说着咸直公主起身而来,车厢内有炭炉,所以她这会褪去了外衣,人间凶器赫然在目。

    张不良虽坐着,可身子本能往后倾去,怎奈车厢空间有限,咸直公主几步就扑到了近前,伸手一把抚向他的胸肌。

    此时无声胜有声,孤男寡女气氛窒息,在鼻息交融下张不良红了面颊,无比燥热,惹得咸直公主笑声连连,仿佛今夜在长安城寻得了宝贝,张不良脑子里就一句话,我拿什么抵抗?!

    破防就在下一瞬,咸直公主的手直落脐下,握住拿捏。

    就在张不良极力克制气血之际,倒是咸直公主突然鸣金收兵,走回了软榻,娇嗔道:“这几日本公主不便,放过你了。”

    “请公主多喝热水,在下告退。”

    张不良如获大赦,赶忙叉手行礼急着遁走,只留咸直公主在揣摩多喝热水是何意,可当他撩开车厢帘子,却一手恰好按在了滚圆之上!

    虽不及咸直,可也是大凶。

    原来眼前是一个侍女,她也猝不及防,四目相对张不良不慎读心,却见她的内心世界出现了一只赤瞳银狐!

    如触电般赶忙收回目光,张不良明显能感受到一股杀意。

    “不好意思!”他急急闪身跳下马车,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现代语,脸颊在寒风中依然发烫。

    ……

    崇仁坊与胜业坊相邻,大多公主的府宅坐落在此,咸直公主府对春明大街而开,大门口正站着一位俊秀贵胄,白净蓄须,只是精气不足,必是放纵于享乐。

    他一见公主的马车缓缓驶来,急忙给身后的管事使了眼色,教他回府准备。

    马车停下,有一侍女朝男子行礼,正是她方才被张不良抓了一把,一对杏眼极大,尖尖脸儿狐胚子。她迎上走出车厢的咸直公主,后者直接朝着男子没好气道:“四郎今日好勤快,莫不是有事?”

    被唤四郎的男子正是咸直公主的驸马杨洄,家中世袭观国公,其母乃是中宗李显和韦后之女,若非武惠妃离世,他在长安那是风光无两。如今大势已去,朝中又树敌太多,只能夹尾做人。

    公主见了那绣衣卫,如何?”杨洄倒也实诚,他深夜站在寒风中等候,就是想探些消息来,好去右相那边交差。

    府里的婢女们纷纷出来迎接,咸直公主仿佛没听驸马的话,只道:“本公主有些乏了,回府。”

    杨洄孤零零站在原地,那侍女示意马车驶离,随后走到了杨洄跟前,没了先前的尊卑之别,冷声道:“你跟我来。”

    两人回府,来到了府内的一处幽静偏院,里面阴森无光亮,进了正厅后一同下跪,原来在黑暗中依稀可见一身影,借着一丝月光,可见其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内蕴金龙。

    “说。”黑影简短一字。

    “他好像看破了我。”侍女脑海闪过车厢前的一幕,紧咬银牙,恨不得杀张不良而后快。

    “好像?”黑影言语中暗含愠意。

    侍女情知说错了话,赶忙伏地不语,在被张不良读心的刹那,她确实感受到了异样,可又如何分辨自知。

    “在榭湖死了那么多人,那杀手到底会是谁?他能活下来,也算他有本事。”

    仍旧一脸伏地的侍女趁机进言道:“会不会是杨孽?杀了寿王省的坏了他们的好事?毕竟那杨玉环马上就要被册封为贵妃了。”

    “杨孽?”黑影摩挲起扳指,忽然冷哼道:“他们可不值一提。”

    片刻的安静之后,黑影下达了一道命令:“既然他是绣衣卫,那就别打草惊蛇了,撤掉暗哨,这个人先留着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