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贼

第二十章 应验

    走出了平康坊北门,远眺着赤慕烟骑马而去的背影,又被孁儿吐槽了一嘴。

    “那么怕死,又不敢对女子说出喜欢,你……”

    “我行,我不是细狗。”张不良打断道。

    孁儿睁大了眼望着他,不止发现他有些贱,还发现他时常会说出一些听不懂的话来。

    细狗是何意?

    兴庆宫又被称作南内,所以这条横亘在皇城南门外,东面直通兴庆宫的大街又被称作南内大街,两边槐树绵延,因此它又有另外一个更具诗意的名字,天槐大街。

    站在天槐大街,往东远眺可见兴庆宫里的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长安城除去各坊的山寺宝塔,还有那乐游原上错落有致的阁楼殿宇,就数这两楼为海拔最高的建筑。当初玄宗建造花萼相辉楼,为的就是与隔墙相望的王兄们歌舞齐乐,共享天伦。不得不说,玄宗这一辈确实做到了兄友弟恭,宁王甚至将帝位拱手相让给了玄宗,这在李唐历代实属罕见,不得不感谢那些年武后的压迫。

    虽然飞雪挡了视线,但依稀可见兴庆宫的南墙上有木架搭台似在修葺,孁儿说这是在南墙上开了个豁口,因为临近隆元节,太子监工特地为圣人打造了天宝浮屠,此物极尽天下机关造物之巅峰,届时它会通过豁口送入兴庆宫。

    张不良不懂隆元节为何节,大抵是某个举国欢庆的大日子,眼见凡事冷冰冰的孁儿此时流露出一副期待的模样,他倒是爽快答应那天会陪孁儿来看,没想到如此简单的承诺,却让冷若冰霜的孁儿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融化。

    两人正准备顺着天槐大街去西市,恰见一队人马横扫而来,威风八面,领头的金吾卫们骑着高头大马开道,为首的将军甲胄各处饰有金铜,精美之余霸气威武,尤其是胸口的两个鎏金兽面圆护格外锃亮晃眼,着此甲者乃金吾卫左右翊府中郎将。

    在金吾卫后面缓缓行驶的是一辆华美驷车,檐下垂五彩珠绺,宝顶盖佛舍叠塔,其实单从四马齐驱已经彰显主人身份,非王公显贵不可。

    张不良望着紧随马车的一众侍婢仆从,他们身上的穿着就已经非同一般,不禁惊叹这排场真大,想问孁儿这家主人是谁,哪知孁儿也是摇头不知,其实要问大街上的行人,他们反倒是十分认得!

    马车里坐的,可是长安新贵,杨贵妃的三姐,不久前才被圣人册封的虢国夫人。

    这位虢国夫人才从蒲州来的长安,曾在几日前干了件惊动长安的大事,事发地就在这天槐大街。

    那日,虢国夫人出府夜游,在西市北门与广宁公主的骑从争相进入,杨氏家奴挥鞭甩及公主,惊得她坠马,驸马程昌裔盛怒之下与杨家人冲突,混乱中身中数鞭。此事若放在寻常,单一个惊吓公主坠马的罪名就足以诛抄全族,但偏偏如今杨贵妃独得天宠,杨家人鸡犬升天,圣人听了广宁公主的哭诉后虽杀了杨家奴,却也把驸马程昌裔停官惩罚,这让全天下一夜间明白了一个道理,杨家将继武家之后崛起,不出十年将是大唐第二氏族。

    所以今日虢国夫人巡街而过,街上之人无论你是名门还是鱼虾都要一应退避,可如此鸦雀无声的场面却引得马车停了下来。

    金吾卫中郎将回头察看,他也不知马车为何停下,正要差人相问国夫人是有何事,却见马车边一个侍女走向了街边,那边人群中站着一个表演吐火的西域人,火把还在雪风中熊熊燃烧。

    “你!去给夫人表演。”听这侍女的口气应该是居高临下惯了。

    西域人战战兢兢来到马车前,单手按胸行了一礼,这时候马车的车窗应该打开了,有一枚金币丢在了雪地中,但张不良站在背面根本看不到里面人是谁,这时西域人已经开始了表演,只见火把朝天一指,紧接着他鼓着腮帮子对着火焰一吐,一团大火当即凭空出现,烧得周围雪花消融,这团大火可比刚才吐得大一倍不止,引来全场的惊呼。

    孁儿呢喃道:“是不是他们善吐火,所以他们的国名才叫吐火罗?”

    或许是一枚金币的赏赐实在贵重,这位来自吐火罗的西域人拿出了压箱底的技艺,只见他把头埋入胸口,随后挥着火把跳起了类似胡旋舞的舞蹈,紧接着口喷大火似长龙,竟还伴有笛音,想必他还是第一次表演此技,可在欢呼声中变故突生!

    不知是因为火光,还是那古怪的笛音,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马匹受了惊吓,有匹马竟然挣脱了流环和车辕,夺路狂奔。

    金吾卫中郎将暗骂不止,护送贵胄巡街本就不是金吾卫的职责,只怪上官为了讨好杨氏才揽来这差事,做得好与自己无关,做的不好那就全是自己的责任了,他不得不带人折回马车那里,看看车厢里的虢国夫人有没有受惊。

    那匹马转眼奔走出十几丈,它本就惊吓过度失了性,又在冰天雪地中马蹄一滑摔得更疯了,人群大叫着躲开,却露出了一个呆立原地的稚童。

    “糟糕!”张不良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好在有个穿翻领袍子的汉子闪了出来,一肩贴山靠朝惊马撞去,硬是将这失了性的畜生撞翻在几丈开外,这等神力已是常人莫及,惹来尚武的长安百姓一顿喝彩。

    汉子安抚了稚童教他躲入人群,随后朝拍马而来的金吾卫中郎将叉手行礼道:“卑职右龙武军翊二府翊卫李立,见过中郎将。”

    长安十六卫,卫中的亲勋翊三府都是官家子弟,大多可提拔为十六卫的中高层将官,其中翊府居末,代表着他们在长安的家世都是最低的,这李立与眼前这位中郎将同出翊府,在官场滚爬多是艰辛,该有几分相互关照的薄面。

    “李翊卫好身手。”中郎将夸了一句,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因为这马可不一般,摊没摊上事连他掌管长安治安的中郎将也说不好。

    那匹惊马被李立这么一撞到现在还躺在雪地里,立着脖子口吐白沫怕是受了内伤,这时候一个管事挥着马鞭赶了过来,眼见精心豢养的宝马成了这幅惨样,用鞭子指着李立就破口大骂:“哪来的狗辈,竟伤国夫人的马!”

    李立倒是不卑不亢,叉手行礼道:“此马胡乱冲撞,不忍见其伤人性命,这才过失伤马,还望国夫人见谅。”

    这本是自退一步的场面话,岂知这管事跋扈道:“这是国夫人的马,是尔这狗辈可伤?!”

    李立被这一口一个狗辈激起了军人血性,仰起头大声道:“卑职右龙武军翊二府翊卫李立,非无辜伤马,还请国夫人见谅!”

    马车那边毫无动静,管事一鞭子就抽向李立的脸颊,骂道:“翊卫好大的官!都敢叫嚣国夫人!”

    都能把马撞翻几丈外的汉子,却没有躲开这普普通通的一鞭。

    中郎将骑在马上用两鼻孔狠出了一口气,此时什么局面谁都清楚了,你一个翊府出生既然惹了是非就自求多福吧,他脸上根本没有对同僚的同情,只有自己被牵扯进的愠怒。

    见李立甘心受打,管事趁机作威,又往李立的身上死命抽了两鞭子,这莽夫都能把马撞翻,不死命抽对方哪会吃痛。

    “人命关天,何罪之有!”李立大义凛然吼道。

    “你个狗辈!”

    管事又是一鞭子抽向李立的脸,这次却被李立抬手抓住了鞭子,任凭他怎么用力都挣脱不得,再一看李立的怒目,差点被吓颤了胆。

    “大胆!”中郎将一声喝下,几十金吾卫尽数下马拔刀,惊得满街百姓齐刷刷下跪。

    “快跪下。”孁儿边下跪边催向张不良。

    可张不良迟迟不跪,绣衣卫只跪圣人又怎么能跪别人?不过这么一来,他就成了全场焦点。

    一个翊卫就已经够头疼了,怎么还冒出个不知好歹的?中郎将见状又拍马来到了张不良面前,俯视着问道:“你为何不跪?不认得金吾卫还是不懂得唐律?想要当街杖四十么?”

    张不良微微一笑,学着李立自报家门道:“卑职万年县不良帅张不良。”

    “既是区区不良帅,为何不跪?!”中郎将竖起眉来大喝道。办一个龙武军翊卫或许还得掂量,难保会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何况这事自有虢国夫人出头,可你一个万年县不良帅,这不正好杀鸡儆猴!

    “他既无官身,不是也没跪。”张不良抬起手,指向嚣张跋扈的管事。

    张不良不知国夫人是何地位,也不认识虢国夫人的马车,更不懂大唐马车的规制,根本不知道驷车代表着什么样的地位,他就吃定这些权贵府里的下人肯定没官职,所以故意这么说来恶心中郎将。

    李立也意外怎么杀出个不怕事的不良帅来,这时候还朝自己点头打招呼,手上一松被管事抽回了马鞭。

    管事这会也懒得理会李立了,满脸狐疑的望向张不良,内心嘀咕长安城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

    “你跪不跪?”马车那边传来一个骄慢女声,全场夺目而去,只见一华贵美妇立于车厢前,正是虢国夫人!

    全场应声避目,谁都不敢多看一眼,金吾卫和车边的侍婢仆从一应下跪。

    张不良循声望去,终于得见这马车的主人,媚眼媚骨确实人间罕有,全身雍容也彰显华贵,第一观感就是想起了同为万男斩的咸直公主。

    “绣衣卫在戴上虎面,穿金花服时才只跪圣人,难道那杨钊没同你说?!”孁儿低声骂道。

    “*!”张不良骂出天朝国粹,他只知绣衣卫只跪圣人,哪知这其中细则!

    “拿下他!”中郎将按刀发令,两名金吾卫赶忙将张不良擒下,踢其腿将其按跪在地。

    中郎将黑着脸跳下马来,巡个街遇上这两个丧门星真是火大,走到张不良身前后一脚踩在他肩膀,发泄着怒火猛力踩下,可怜张不良乖乖就范整张脸都贴在了雪地上,不曾想这位中郎将的脚还在他肩膀上拧了拧,这才放过他自个也单膝朝虢国夫人下跪。

    “起来吧。”

    虢国夫人环顾四下,她压根就没有看过李立和张不良一眼,她远眺着整条天槐大街直至兴庆宫,大有志得意满之感,仿佛整个长安城都将忌惮于她!

    可就在她转身之际,远处人群分开,另一辆驷车悄然驶来。

    张不良渐渐地微笑起来,因为来的那辆马车他认得,在他身前的中郎将当然也认得,可人家见之头却疼了起来。

    两辆马车旗鼓相当,车厢里的咸直公主也走了出来,她连正眼都不瞧虢国夫人,当美眸扫到张不良时,直接跟王府管事吩咐了一句。

    寿王府的管事倒不执鞭,径直来到中郎将跟前,满脸和煦地叉手问道:“韦将军,这是何事?”

    中郎将叉手回礼地更恭敬,哪还有方才的官威,坦诚道:“那龙武军的翊卫伤了虢国夫人的马,还有这万年县的不良帅犯禁,还敢对虢国夫人不跪。”

    王府管事远看了眼李立,再凑着头对中郎将轻声道:“韦将军,公主想请张大人过去喝口热茶。”

    “张大人?”中郎将眉头皱起,顺着王府管事的目光才惊觉,这万年县不良帅姓张,但他怎么要敬称一声大人,莫非!

    中郎将这口凉气越吸越足,赶忙让手下松开,目送王府管事领走张不良。

    咸直公主见张不良走了过来,先对着虢国夫人笑道:“是何事惹了咱们大唐的虢国夫人?”

    不知怎得,连广宁公主都敢踩的虢国夫人,见了咸直公主竟然主动蔫了。

    “回公主殿下,是那狗辈伤了国夫人的马,又有那不长眼的不跪国夫人!”杨府管事为自己的主子解释道。

    “什么狗在叫?”咸直公主笑问道。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看来咸直公主要与虢国夫人把仇恨值拉满了!

    龙武军是圣人的禁卫,也只忠于李家,李立见了主子咸直公主叉手道:“右龙武军翊二府翊卫李立,见过公主殿下,是国夫人的惊马伤人,人命关天,卑职才不得不出手救人。”

    “本公主以为什么事,明日来公主府挑走十匹马便是。”咸直公主说得轻描淡写,“这里是长安,大唐的长安,敢问韦将军,李翊卫救人犯的是哪条王法?”

    “这……这……”中郎将叉着手埋着头,大冬天却热汗直冒。

    这时张不良已经来到咸直公主身边,她朝着张不良笑嗔道:“张大人见官不跪倒真犯了王法,择日该到我公主府来受罚!”

    此言一出让全场又是震惊,想来日后全长安将会皆知万年县不良帅与咸直公主有一腿。

    咸直公主似乎受了风寒咳了一声,命侍婢们给张不良擦拭脸颊和衣服,随后拉着他进了马车。

    虢国夫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吭一句话,这咸直公主左一句咱们大唐的虢国夫人,右一句大唐的长安,何谓大唐?李家的大唐!任她虢国夫人再恃宠而骄,也深知在这长安城有个女人千万惹不得,而她今日就在眼前。

    “来人!”虢国夫人强忍心中的怒火,朝着趴伏在地的吐火罗人恨道:“一切皆有你起,给本夫人好好教训!”

    “喏!”

    同样憋着气的管事和仆从如家狗般扑向那吐火罗人,挥鞭殴打,顿时有血吐在了那枚金币上。

    “公主起驾!”王府管事大喊道,也算是喝止了杨家奴的行凶,他们的马车先一步驶离,那吐火罗人算是捡回一条命,这辈子怕是再也不敢在长安表演吐火了。

    在车厢内,咸直公主喝着金盏热茶,笑道:“张大人心地善良,可惜这吐火罗人不知救命之恩。”

    张不良叉手行礼道:“今日多谢公主解围,是公主救了那吐火罗人,也帮了那位龙武军的翊卫。”

    咸直公主展露出女子娇态道:“油嘴滑舌,我这要急着去趟韦府,清儿若不喜那凉郡主,我可得给他说说韦家那闺女。事不过三,下次你可跑不掉了。”

    张不良脸上露出欢喜,喜的是凉郡主或许不用嫁给寿王,可这脸欢喜却被咸直公主误会了去,令她满心荡漾。

    待张不良送别咸直公主的马车,大街上重新恢复了行人来去的样貌,不过孁儿身边还站着那位龙武军的翊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