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贼

第二十三章 北鸾

    假如把火虏扔出内卫司,丢给京兆府或者万年县公廨,就算绣衣卫对外宣称没有问出什么,背后的人肯定会有所忌惮,所以只能把他继续关在诏狱,从而起到迷惑的效果,为查案争取最充分的时间。

    张不良牢牢记住了那两张脸,可杨钊就算请出绣衣卫里最厉害的画师,依然只能画出六七分相似,人脸如果不能对照画出,让底下的人怎么按画像去找?

    这时候张不良提出了去找裴少卿,一来大理寺常年查案必有可信的画师,二来也算是杨钊给了裴少卿一个回应,大理寺和绣衣卫可以联手查案。

    起初杨钊还在权衡与大理寺联手的利弊,张不良却教他不用想的那么复杂,与大理寺联手,说白了只是与裴少卿联手,大理寺或许偏向于太子,但是裴少卿值得相信。

    今日大雪,出了内卫司,张不良带着孁儿去皇城找上了裴少卿,有绣衣卫给的门籍自然通行无阻,在言明朱雀帮的火虏招了后,裴少卿欣然答应帮忙,他直夸自己认识的这个画师不亚于画圣吴道子,放眼长安无人的画功能出其右,正是戢北侯府的北鸾郡主,赵飞翾。

    在出发前裴少卿果然问了孁儿是谁,张不良直言她来自绣衣卫,可这白发少卿笑言一句怎么看着不像。

    裴少卿骑着他的大黑马,黢黑发亮,颈粗肢长满身腱子,外行乍看都知道是匹千金马,而张不良驾着新买的普通马车,使得裴少卿不得不放慢马脚缓缓并行,一路上对这个北鸾郡主是滔滔不绝。

    原来戢北侯掌管安北都护府,与朔方河东两镇共同镇守大唐的北线,所以戢北侯与朔方河东两镇节度使的王忠嗣是至交,两家将士自然也是同袍同泽。而时至今日张不良才知裴少卿在朔方的身份,竟然是王忠嗣大将军的义子!

    王门四少,云惮风卿。他裴少卿居四少最末,而四少之首正是那日喝酒时提起的大哥,杨观云。王忠嗣虽与戢北侯没有定亲,但两家早就盼着杨观云娶了赵飞翾,所以裴少卿一路上满嘴的大嫂,叫起来十分熟络。

    可待三人兴匆匆赶至同在义宁坊的戢北侯府,却听里面的管事说郡主不在府内,一早就去汝阳王府作客未归,三人又不得不从城西的义宁坊赶至安兴坊,此坊就在胜业坊北,同与兴庆宫隔街相望。

    汝阳王,正是宁王独子,与寿王亲如胞兄,圣人对汝阳王的疼爱甚至高过任何一位亲生皇子,因为早年是宁王李宪将皇位让给了圣人,就凭这份兄弟情谊,只要汝阳王开口,圣人任何事都可答应不带皱一下眉头。

    所以当张不良随着裴少卿踏入汝阳王府,算是彻底开了眼界,如果寿王府是别墅,那么汝阳王府就是庄园了。

    按师兄的话来说,汝阳王府晨起撒尿,应该是要憋死在半路了。

    裴少卿对汝阳王府轻车熟路,走过画廊,穿过楼宇,终于到了一处名叫画湖阁的地方,此阁楼高可与花萼相辉楼隔空相和,广足有十二间,气势恢宏建造不菲,它边上广阔湖面如镜,漫天大雪正坠入湖中,静谧无声,湖畔栽满了花树,待到冬去春来时必是风光无限美好,加上湖中锦鲤成群,画湖阁当是如此得名。

    张不良望着眼前八层高的古代阁楼,瓦片上白雪皑皑,檐角各挂古钟,若不是裴少卿相引,这辈子怕是都没机会驻足观望。

    阁楼一层好像是个讲堂,登楼可从外边的四方梯上去,王府管把孁儿留在了外面,带着裴少卿和张不良上了二楼,在面湖的位置终于见到了裴少卿口中的大嫂,北鸾郡主赵飞翾。

    “大嫂!”裴少卿满脸天真无邪,欢快的奔向前去。

    张不良趁此间隙望过去,正见一个女子背着他们面湖而坐,长发如墨,背影就显得温文尔雅,给人一种特别安静的感觉,待看清楚了才发现她是坐在木制轮椅上。

    戢北侯几年前已经病逝,侯府只剩广宁郡主和小侯爷相依为命,而这位北鸾郡主自幼双腿有疾,终年只能坐在轮椅。

    北鸾郡主穿着长襟白裳,形制不似唐风更似汉风,好像凉郡主穿的也是这种长襟汉服,确切的说她们穿的是魏晋遗风。她回眸望向裴少卿,温婉笑骂一句:“都是大理寺少卿了,还这般没个正经。”

    裴少卿上前为北鸾郡主推转轮椅,随后拿起边上的糕点塞了个满嘴,身形一晃坐到了栏杆上,指着张不良说道:“大嫂,这位是万年县不良帅张不良,你说巧不巧,他是不良帅张不良,我是少卿裴少卿。”

    “万年县不良帅张不良,见过郡主。”张不良叉手行礼,在孁儿的指正下,现在他的叉手礼终于有模有样了。

    北鸾郡主点了点头,她正要仔细观看张不良,却被裴少卿打断了视线,只听他诧异道:“大嫂,你是知我今日要来么,特地为我准备了这莲子糕?”

    “我可没这本事。”北鸾郡主笑道。

    “少卿八岁就识大嫂,大嫂也是对我最好,自然是有了心灵感应。”裴少卿嬉皮笑脸哪还像是大理寺少卿,吃着莲子糕晃着腿好不快乐。

    张不良倒是先一步看清了北鸾郡主的面容,双瞳亦如她的长发般如墨,有江南女子的秀美,却又透着北方女子的大气,说她是画师,倒不如说她本就是从画中来,只是她莫名给人一股哀伤之感。

    就在此际,一只小手突然拉住了张不良的手,他低头望去,是个穿红衣的小女孩,头扎双髻,两只大眼美人胚子,也正抬头望向他。

    四目相对,张不良有股没来由的心灵冲击感,可这小女孩害羞一笑,竟又逃之夭夭。

    “这是哪来的小孩?”裴少卿跳下栏杆好奇问道。

    “是我从受降城捡来的,养着看看。”北鸾郡主说着话眸中满是溺爱,她再次望向张不良,“听说凉王在圣人面前拿北庭都护一职为张帅作保。”

    张不良微微一笑,感慨道:“差点就拖累了凉王,好在裴兄找到了刺客,还未见过凉王,不然该当面拜谢。”

    “你不是在凉王府前跪拜了。”北鸾郡主一语点破,又说道:“那刺客还是你的军中兄弟,家仇无奈,可惜了。”

    不仅张不良楞在当场,连裴少卿也跳下了栏杆,睁大双眼问向北鸾郡主:“大嫂,你怎知那么多事?”

    北鸾郡主像看方才小女孩的眼神看向裴少卿,说道:“还不是你大哥的嘱托,怕你在长安横冲直撞,托我帮你看着点。”

    裴少卿咧嘴一笑,但又念及什么面露不悦,愤然道:“大哥凡事都觉得我做不好,我就算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他也照样瞧不起我。”

    北鸾郡主都懒得安慰这个二十好几的幼稚青年了,第三次看向张不良,解惑道:“那日我在街上瞧见了,感恩在心不在迹。”

    “是。”张不良受教点头,不知怎的对北鸾郡主有种见了故人的亲切感。

    裴少卿晃过身来一把揽住张不良的肩,对着北鸾郡主自豪道:“大嫂,我跟不良兄已经喝过烧甲酒了,他的人品自然不在话下,今日我们来找你,就是想求你给我们画个像。”

    “好。”北鸾郡主似乎早就知道了他们的所求之事,并不意外,也不多问。

    “大胆!”

    楼下讲堂忽然传来一声怒喝,回音都在阁内连环作响。

    阁楼的朱红立柱位于八角,所以整个讲堂是一览无余的空间,当北鸾出现在内栏边时,下方大约二十余位青年才俊纷纷向她行礼。

    汝阳王府,除了是长安第一亲王府,还有另一个称谓,天策书院。

    天策两字,源于太宗皇帝李世民,唐高祖武德四年,李世民大败王世充窦建德联军,受封天策上将在洛阳建天策府,可自置官署,广罗世间能人志士,这让李世民拥有了自建集团的权力,凌烟阁多数功臣名将都在其中,为他在未来成就大业奠定了基础。

    但在李世民称帝后,天策府也就失去了政治属性,渐渐成为青年才俊的畅谈之地,直到玄孙李重俊在太子位时又重启它的政治属性,在风雨飘摇的神龙年间试图捍卫李家皇权,最终走上政变之路,可惜兵败死于终南山,天策府也遭到了大清洗,九族株连。

    后来是圣人重建了天策府,但将其改名成了天策书院,因宁王李宪不涉政事便由他主管,如今子承父业由汝阳王李琎执事,来者多是入长安科考的才子,还有奔着结交露脸来的世家子弟,常有中书省国子监的大官前来授教,因圣人对它广开言路,所以一时间天策书院成为了长安的风骚之地。

    所以坊间流传的那句天下诗文出平康,对应的下半句正是天下纵横在安兴。

    至于这些青年才俊对北鸾郡主如此尊重,并不是因为她的郡主身份,而是因为她的纵横才识是长安公认的并列魁首。

    “惊扰了北鸾郡主,还望见谅。”为首的一人朗声告歉。

    “无妨。”北鸾郡主今日来画湖阁便是来听这场纵横争论的,论题是关于楚汉之争,若韩信与项刘鼎立,天下将何去何从。

    “高兄,谁大胆了?”裴少卿认得这告歉之人,想来平日没少来画湖阁听些纵横争论,当然主要目的是来见北鸾郡主。

    这位高兄顿时指向一根立柱方向,那里有个年轻人正坐靠在立柱边,手里抓着酒坛子,耷拉着头敞开着衣领,看样子已经酩酊大醉了。

    “楚汉之争有何可争,项王在鸿门宴上杀了刘邦便是,今日大雪,当祭赤雪军!”醉酒年轻人撒着酒疯大声道。

    “谢北亭!休得胡言乱语!”

    “谢北亭!莫谈禁忌!”

    醉酒年轻人的这番话顿时惹来了群口讨伐。

    “这人倒是有趣,还记得北凉赤雪,谢北亭,记下了。”裴少卿倚着栏杆摸着下巴,对这帮读书人的互看不对眼已经习以为常了,接下来定是要整个面红耳赤,也就意兴阑珊,“不良兄,我们还是抓紧让大嫂画像吧。”

    张不良似乎没有听到裴少卿说话,他也望着那个醉酒年轻人,自言一声:“北凉赤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