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贼

第二十九章 百鬼夜行(一)

    宵禁鸣鼓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大理寺一队人马从万年县公廨出发,直去皇城。

    张不良终于知道了隆元节,原来是圣人的诞辰,今年将特别隆重热闹,甚至要盖过了上元节,因为今年正好是圣人的六十大寿。

    隆元节将近,这几日天槐大街东段包括皇城南这一段都被封禁,由金吾卫和骁卫负责安防,所以要想进皇城,得绕道从西门顺义门进。

    如此一来,从万年县公廨至皇城,中间需穿过六坊之地,比平日多了一倍路不止。此次押送路线由大理寺负责制定,裴少卿已经写下参与人员名单,并告诫此次押送绝密不可泄露。

    当人马通行崇义开化两坊时并无任何状况,骑马走在最前的裴少卿抖去肩背上的积雪,他方才脑海中正浮现着周围几坊的全景样貌,看看还有哪些地方容易逃脱,该将那些来截杀的杀手往哪处赶。

    马车居中,前后都是绣衣卫和大理寺的好手,由张不良和杨钊负责驾驶马车,孁儿则乔装成杀手正在车厢内。

    “大哥,你那药靠谱么?”张不良闲来无事找杨钊聊聊。

    “当然。”杨钊自信满满,特别压低声音说:“这药可是传自前朝来俊臣之手,专用于刑讯逼问,沾之全身瞬间抽搐失控,精神涣散,有问即答。”

    “来俊臣啊。”张不良认得这号人物,在武后执政时期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瘟神,酷吏界的祖师爷。

    就在说话间,张不良忽然发现前方有个步行的大理寺官差脸熟,仔细一看正是元真!

    “元七兄怎么来了?”这会不是说话的时候,张不良心中纳闷,后来想想应该是裴少卿安排进来的。

    雪渐大,长安的雪真是连绵不绝,好在城北的大街都有人清扫,不然每条街早就积雪过窗了。队伍在穿行过开化坊后拐道北行,过了通化坊后又将拐道西行,因为再往北走,就要进入天槐大街了。

    裴少卿嘴角上扬,他察觉到了一个特别的地方,这里已是城北重地,前面还是戒严的天槐大街,可行走至此未撞见任何一队金吾卫,这在往常是绝对不可能。

    能调动金吾卫巡街动向的,只能是咱们那位右相了,不良兄说的不错啊,这股势力绝对与右相有瓜葛,而且还凌驾在右相之上!

    当行至通义坊时,在前方终于见到了灯笼通亮的武侯铺,里面几个当值的武侯正站在路边观望,当裴少卿走近时他们急急行礼。

    裴少卿点了点头,从马上跳下,对着他们嘘寒问暖道:“今日大雪,可冻着诸位?”

    “回少卿大人,有火炉烤着,只是可惜了这些个地薯,本想孝敬巡街的金吾卫大人们,哪知道一个不见。”说话的武侯约莫四十出头,目光精厉。

    “他们没这口福,那我尝一个。”裴少卿将披风一甩,端坐在了武侯铺里。

    这中年武侯从火盆边拿来一个外皮乌黑的地薯,裴少卿接过后揭去外皮,里面的地薯肉黄糯,咬了一口大赞好吃。

    “东西都备好了吧?”裴少卿几乎是用腹语在问。

    “在。”中年武侯轻声答应。

    其实这几个武侯都是大理寺官差乔装,而且都是跟在裴少卿身边的老人,任何一个都知根知底信得过,裴少卿问他们备好的东西,正是方便发出信号的凤鸣。

    此物是在鸣镝的基础上加了烟丸,机关精密,在空中既能发音,又能带出七色长烟如凤尾,所以称其为凤鸣。一支就造价不菲,今日这些都是杨钊下血本提供。

    如此大费周章准备凤鸣,自然是不希望其暴露,若队伍中备有如此醒目的凤鸣,那谁都知道有猫腻了。

    “吃饱了,有力气干活了。”

    裴少卿起身上马,带着队伍继续往前,等拐进前面的太平坊,那就直通皇城了。

    果然,在这个最后的十字路口,也是裴少卿断定最绝佳的截杀点,西面和北面都分别出现了一个身影,在大雪中虽辨不出样貌,但杀气已经让随行马匹全部惊慌起来。

    “来了!”张不良在马车上站起,他回头一看,在所过的坊墙上果然站着第三个身影。

    只来了三个杀手,却堵住了队伍的三条去路,所留南面的这条路,那就离皇城越来越远了。

    “真狂啊!”杨钊也站起身来,他的属下给他递来一根长枪,此兵器还是他早年混迹军中时所用。

    今夜特例,他所带的十个绣衣卫都乔装成大理寺的人,并没有戴黑纹虎面。

    “守好犯人!”裴少卿大声一喝,连四下的飞雪都震了震。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北面和西面的杀手没有任何言语,如鬼般直扑而来。

    北面的杀手身穿乌黑甲衣,右手拖着一柄燕翅刀,厚重刀背上的九个铜环震响,刀尖犁地越来越快。

    西面的杀手背着两支短枪,他忽然跑出一道弧线,这是要绕过挡在最先的裴少卿他们。

    前面的人马转眼就要与两个挡路的杀手交手,而马车后的绣衣卫却转身注意着后方,那第三个杀手依然站在坊墙上毫无动静,整个人都藏在披风下,身形高于常人。

    武侯铺的人这时候拉弓搭箭,第一支凤鸣直破雪空,不出一刻,埋伏在各坊的伏兵就会陆续赶至,到时候即可瓮中捉鳖。

    大理寺少卿异常兴奋,他双脚踩向马蹬,右手同时按向马鞍,整个人翻身下马,随后拔出后腰佩刀,只见刀身形似横刀却更宽,刀背锻满云螭纹略带弧线,出鞘即带淸澄鸣音。

    长庚和另一名属下先朝那刀客迎去,两柄横刀在那燕翅刀面前犹如螳臂当车,第一个照面就落了下风,长庚还被一脚踹出三丈远!

    “尔等退下!”裴少卿剑眉竖起,脚蹬雪地扑向刀客,他的云螭刀竟分开了半空的片片雪花。

    刀客正要试试大理寺少卿的刀,燕翅刀势大力沉直劈而去,“当——”,双刀交击,震地周围雪片化作一蓬细碎。

    “来呀!”

    裴少卿收刀再挑,挑完再劈,竟压着刀客一通后退,一息之间竟出了七刀,退后的刀客诧异的看着自己的胸口,皮甲居然开了一道口子,可明明躲开了横扫的那一刀。

    这边是停手的间隙,另一边双枪男已经搅进大理寺卫的阵型之中,这两杆枪走灵巧路数,枪法精湛,好几个大理寺卫被捅了肩头,按此情形不出两息就能杀到马车了,这时候一柄长剑从人群中挡出,正是元真!

    双枪如蟒,元真则剑走龙蛇,看得周围的大理寺卫眼花缭乱,他们情知帮不上忙,只好往后退了几步。

    “好剑法。”双枪男气劲一收,将两杆短枪一合,转而变成了一杆双头大枪。

    元真仗剑而立,正准备接招,却见双头大枪直奔边上的大理寺卫,元真情急之下挑剑去追,不料双头大枪一个头尾互换,元真自己反而中门大开,才堪挡了两剑,怎奈这大枪霸道,闪身不急被划去了脖颈。

    “元七兄!”张不良在马车上急呼。

    枪尖上还挂着元真的鲜血,双枪男狞笑道:“剑法虽好,却是个傻子。”

    好在只是伤了皮肉,可这回双枪男是真的弃了元真,又搅进了大理寺卫的人堆里,他已经深知元真的剑法不好对付,只有如此才能让其自乱阵脚。

    在后方坊墙上迟迟未动的那个杀手远眺了一眼,他似乎感受到了围追而来的伏兵,忽然抬头长长吸了一口气,接着身体自由往前坠落,单手撑地重重落地,这时候借着月光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白皙如蛟。

    “他来了!”杨钊朝着身前的绣衣卫们警示,霎时感觉后背不对劲,才堪转头,就见一柄环首刀激射而来。

    枪起跳落,绣衣卫百虎终究有点底子,而那双枪男也一脚踩在马身,凌空跃起长枪猛扎过来。

    杨钊把长枪往张不良身侧一摊,鲸吸一口雪气,竟然狂力扫向双枪男,连马车前辕都被踩沉,足见这力道之狂霸。

    双枪男在半空只好以脚接住扫来的枪杆,整个人宛如被拍的苍蝇直摔地面,怕被扑上的大理寺卫砍去,只好作滚地龙退开。

    就近的绣衣卫面露骇色,传闻中绣衣卫最弱的百虎,原来也有这等膂力!

    张不良也被杨钊此时展露的狂霸给震惊到了,可来不及过多欣赏,因为后方的蛟男已经冲杀进来,他没有兵器,却有一双蛟龙之爪,以臂挡刃,一个绣衣卫不幸被其擒住,转身就成沙包砸倒了一片绣衣卫,蛟男一路卷起飞雪趁机跳上车轸,双臂直接扒开车厢,趁势就要杀入马车内。

    “孁儿!”张不良急喝一声,因为到了今夜最关键的时刻。

    一直在车厢内等待的孁儿也被这股磅礴杀气震慑到了,但她还是按计划往蛟男撒去整包药粉,顿时车厢内白茫茫一片。

    孁儿从车厢前门退出,拉着张不良就往远处逃,周围的绣衣卫也作鸟兽散,谁都怕吸入或粘上这些药粉。

    蛟男也直退到场外,虽然有披风罩身,但是手臂和脸上已经粘了药粉。

    张不良望着药粉随风散去,微微一笑,杨钊方才可说了,此药粉沾肤既入,吸食更甚,只可惜全内卫司就这么一包了,研制之法早已失传。

    远处传来马蹄声,伏兵将至,刀客和双枪男发现中计,弃战而逃,裴少卿让长庚等人赶紧追击,自己则返回马车这边,见元真脖颈上的伤口赶忙过问。

    三个杀手只剩蛟男迟迟不走,他扯去了披风,露出了双臂煞白的蛟肌,眼尖的发现他双臂上的皮肤,还有脸上的皮肤,都在缓缓蜕成死皮。

    急于立功的两名绣衣卫以为药粉得逞,挥刀就要将蛟男擒住,谁知蛟男双瞳竖起,疾闪向他们,一把抓住一个,再拿他将另一个砸飞,最后把手中那个按在地上,开膛挖心!

    蛟男抬起头,完整的一张脸皮正好蜕下,死气沉沉地看着眼前所有人,既是发泄,又是挑衅。

    “是你!”裴少卿暴喝,他对这样的杀人手法太过熟悉,原来此刻站在眼前的竟是挖心案凶手!

    蛟男准备后退消失,裴少卿提刀就追,一同追上的还有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