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贼

第三十四章 发客游

    长安的夜,总会发生很多事情,但是当晨鼓响起,坊市大门打开,又是一派昭昭有唐的繁华气象。

    孁儿虽然把走廊和院子擦洗的干干净净,但张不良总觉得有一股血腥气,上午特地去新昌坊乐游原上的大青龙寺求来佛香,准备在神堂内烧个几日,算是超度也算是袪凶。

    半张脸的身份已经告知了杨钊,昨夜听咸直公主提起过,此人随驸马杨洄去城外办事了,为了不打草惊蛇,杨钊决定先查探下情况,张不良也觉得应该先按兵不动,毕竟对方在长安的各个角落都有眼睛,若又不慎打草惊蛇,那往后再想挖出线索就更难了。

    正当张不良午后打算去大理寺找裴少卿时,元真先一步登门说有要事。

    其实寿王的事情不用他一个伴读操心,他自己一个书生平日里也无事可扰,这所谓的要事正是缘于前夜的出手相救。

    万金楼的上官念翘派人找上元真,说要设宴款待以答谢救命之恩。

    张不良欣然答应,可以带着孁儿去平康坊吃顿好的当然是好事,何况绣衣卫相较大理寺在查探上更隐蔽,大理寺那只内鬼不拔除总觉得背后有只眼,所以找裴少卿也不急于一时。

    可惜那上官念翘是汝阳王的女人,不然穷书生与万金楼掌柜演绎一场爱恋也是轰动长安。

    在去平康坊的路上,孁儿说起万金楼是平康坊第一楼,两个长安穷屌显然有些拘谨了,因为孁儿是这般说的,家里的十五个金铤只能在那里消遣数日,可关键是你就算揣了这几个金铤,你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张不良第二趟来平康坊了,今日雪止出暖阳,所以无论是大街上还是楼里,塞满了全长安最有地位的王侯勋贵,他们的穷酸马车只能停在坊内南隅,因为在核心路段是另设石槛的,只有豪华马车的轮距才能通过。

    万金楼,用一句话形容它的地位,就是你身处平康坊的任何地方,抬头都能看到它的雕梁画栋红漆金顶,毕竟这是汝阳王的产业,毕竟汝阳王是长安第一王爷,毕竟长安王公勋贵们的金钱若作一石,那么汝阳王占了其中的六七。

    张不良嗅着平康坊大街上独有的权贵们的气味,他忽然在思考一个问题:“既然汝阳王如此身份,他身下的一个女人,右相怎么就有胆动她?还是说,有不得不杀她的理由?裴少卿不是说汝阳王不涉政嘛?这事背后会有怎样的牵扯?”

    一个个问题牵引着他来到了万金楼门前,别说眼前这座气势恢宏金碧辉煌的楼了,连它大门前的地砖也是纯金的,表面还烧了一层釉,撬一块回去应该也够穷苦人家用度几十年了。

    楼里早有专人等候,在两排顶级花魁们的欢迎下进了楼,在踏过门槛之际,孁儿轻声在耳畔打趣道:“登徒子,怎么不多看几眼?”

    “我是腿控。”张不良坦诚相告,反正孁儿也不懂这个词。

    确实孁儿又陷入了听觉障碍,不过她也无暇同张不良拌嘴了,因为当她抬眼观赏到楼内的情景时,也被眼前这人间仙境给震撼到了。

    从未进去过兴庆宫里的花萼相辉楼,但那里的奢华绝美程度应该也仅于此了吧。

    不止是孁儿,张不良和元真的眼界也彻底被打开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此话留在这当是最应景了,这样的万金楼,好像花多少钱都是理所应当的。

    里面大堂占地四十八间有余,中间是个圆形的舞台,舞姬们正跳着敦煌飞仙,人头攒动,鼎沸热闹,原来是今日在举办诗斗大会,长安最有名望的文人骚客齐聚于此,当然还有一些是未收名帖但通过各种关系进来的。

    这些人混进来存了两个目的,其一是蹭个名头好去外面吹嘘,顺便结交一些诗友勋贵。其二是干谒无门,特来此地搏个机会能一朝崭露头角。

    楼里的管事想带着张不良三人上楼,可楼道口挤满了人,被人群一推二拆,三人竟与管事走散了,这时候众人欢呼,原来是舞台上的舞姬们飞了起来,那一根根彩绦将她们拉向二楼,宛如飞天的仙女。

    趁着人群都抬首欣赏,张不良拉着孁儿往人少处去,哪知被眼前一物事给挡了,他们竟以山石搭基,老木挖渠,打造出了一条蜿蜒的曲水流觞!

    水渠内飘满了各色精美夜光杯,光照下在水面上映出绚丽光纹,杯中酒是来自西域的葡萄美酒,正应了诗人王翰的那首《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

    “真好看。”孁儿暗叹一句。

    “能喝么?”张不良望着流水中的夜光杯,也只是随口一问。

    “当然能喝。”左边一人立即搭话。

    张不良朝这人看去,是个年轻的白衣书生,朝他叉手道了声谢,这就伸手接来一杯,直接递给了孁儿。

    只要孁儿喜欢,哪怕这一杯一个金铤张不良也舍得。

    搭话的白衣书生惊愕,周围所有的文人也都一个表情,张不良被这么盯着十分纳闷,对着白衣书生说道:“不是能喝嘛,怎么了?”

    白衣书生脸上有些愧疚,直道:“兄台,喝是能喝,但这可是曲水流觞,谁喝了就得赋诗一首。”

    “尼玛!”张不良脏话直出。

    但这里的动静已经在大堂传开,接着就有个嗓门好的主事朗声道:“有请第一位诗友上台!”

    事已至此,人家这个诗斗大会的规矩不好坏,张不良在周围人的催促下登台,半道既看到了人群中讶异的元真,又看到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管事。这舞台刚才是舞姬们表演了敦煌飞仙,如今却站了个横竖不像诗人的家伙,穿着万年县不良帅的公服。

    这场面张不良也是头回经历,他转身面向了大堂最里的高台,那里是曲水流觞的源头,右边一个高大水车在缓缓转动,如此才让流水往复不断。高台上坐了不少人,有肥头大耳的王公勋贵,也有清须素衣的诗坛权威,最上首的倒是个面庞庸贵的年轻人,看派头不出意外应该是圣人的哪个皇子。

    其实张不良所料不错,最上首的正是圣人第十六子,永王李璘,也正是张不良惦记着相见一面,朱雀帮的幕后主子永王!

    这时候站在舞台上的张不良还不自知,可永王身边的人已经附耳相告:“殿下,那人正是万年县不良帅张不良!”

    朱雀帮虽然被搅了,太子也因此事来苛责,可像永王这样的上位者,还不至于跟长安最底层的人竖眉瞪眼,但帐还是要算的。

    “他来参加作甚?”永王嘴角抽了抽。

    “送上门来不是更好。”身边人最懂主子心。

    这时,大会主事已经先行问道:“敢问诗友尊姓大名?”

    “万年县不良帅,张不良。”张不良微微一笑。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长安城最低等的小吏也能作诗?就算能作诗,那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身为推手的白衣书生叉手问向孁儿:“在下荆州岑参,斗胆一问,张兄能作诗么?”

    孁儿对于陌生人自然是毫不搭理。

    这岑参也不与女子的无礼计较,与其他人一样安静下来且看台上如何。

    永王已经起身,往前几步对视张不良,笑问道:“你可知今日万金楼之事?”

    “刚知道。”张不良不卑不亢。

    “你可知这曲水流觞的规矩?”

    “刚知道。”张不良似乎感受到了些许语气上的敌意。

    “那你可知我是谁?”永王右手咧着银牙沉声问道,他为了克制自己飙升的怒气,掏出鼻壶闻了闻,平日他正是靠闻吸此物来宁神。

    “不知道。”张不良嘴上说着不知道,其实单凭对方投来的眼神已经读出七八,说不知道是不打算捅破这层窗户纸,今日不想与你永王来事,也不想朝你行礼尊称一声。

    “大胆!”永王怒喝一声震慑全楼,接着道:“狗辈不良帅,任你一对狗眼不认得本王,那连基本的礼教都不懂么?!”

    经此一喝,诗斗大会的其乐融融顿然全无,气氛急转直下令人窒息,其实永王对诗文并无兴趣,更爱赛马击鞠,今日参加这诗斗大会也是受太子所驱,非要在隆元节前举办什么诗斗大会,甄选一些好诗献到花萼相辉楼,好在此时不索然无味了,竟有人送上门来了。

    反观这些诗文圈子的人,上到达官贵胄,下到新秀寒门,其实也与永王格格不入,只是眼下永王发怒,谁都不敢触他霉头。

    “这是谁惹了永王殿下。”二楼有一女声传来,见其身姿曼妙,容颜更是倾倒长安,正是万金楼的掌柜,上官念翘。

    全场都看着她下楼,人群分开,再看她上台站到张不良身边,朝着永王行了万福礼。

    这一行礼对永王倒是十分受用,他受了太子驱使前来主持大会,心里就是存了几分见上官念翘的心思,坊间都知永王觊觎她已久。

    “殿下息怒,这位张帅是奴家请来的,不曾想闹了个误会,是万金楼招呼不周,奴家给永王殿下赔个不是。”上官念翘又拜身行了个万福,这女子真奇,明明是正色说话,可言语间脸上自绽笑靥。

    “此事与念娘无关。”永王当然是不依不饶,“今日诗斗大会乃是为圣人之隆元节选诗,这狗辈胡闹就是欺君罔上!”

    这永王明摆着是要给张不良往大罪上扣帽子,场下所有人也觉得永王小题大做了,这万年县不良帅只是闹了个误会,有万金楼掌柜出面圆场,训斥过后大会继续便是,何苦要如此不依不饶。

    “那合着咱们万金楼也要担上欺君罔上之罪了。”

    有人在永王正对面的二楼上笑道,所有人翘首望去,张不良也转身抬眼,恰见一位蓄着紫髯的中年人俯身在凭栏,手中握着金樽,那紫髯两边还学胡风各扎了一条小辫,坠着紫珠好生贵气。

    有人已经先行尊呼,接着全场皆呼,无人不对这位紫髯中年人表示恭敬,因为他正是长安第一王爷,逍遥汝阳王。若寿王已经是诸王中俊美之代表,那么这位汝阳王无论是面容还是气度都更胜一筹,尤其是这可纳山海的气度,圣人称其为花奴,当是长安第一美男儿。

    张不良跟着全场一并行礼,上回去王府不得见汝阳王,没想到今日在这万金楼有缘一见。

    “李璘见过王兄。”永王在汝阳王面前自矮一头,但也论不到对太子的那种怕,因为天下皆知,汝阳王是寿王亲如胞兄,而寿王与太子对立,所以他与汝阳王之间分了一条界。

    汝阳王呵笑一声,对着台上的上官念翘说道:“念娘,今日要教在场的各位不醉不归,可别吝了美酒。”

    汝阳王在杜甫的诗中被封为醉八仙,自然最挂念美酒,不过此时提酒也是为了缓和气氛。

    “喏。”上官念翘这就张罗着上酒。

    “万金楼的酒自然要喝,但有人喝了不该喝的酒,这事当如何?”永王明知汝阳王都露脸说话了,明知汝阳王一会定会教他别计较,可他就是要对张不良不依不饶。

    “哈哈哈——”

    汝阳王仰天长笑,在他身后端坐的一个老人摇了摇头,他虽老态龙钟却目光如炬,一身紫衣表明身份尊贵,他正是秘书监兼太子宾客,贺知章。

    在贺知章身边还正襟坐着个青衣小道士,天庭饱满天资不俗,是他的学生李泌。

    “那我倒来问问这万年县不良帅。”汝阳王拿起金樽饮了一口,将目光落向张不良,全然没有王爷的架子和煦问道:“你方才说,刚知这诗斗大会?”

    “是。”张不良对汝阳王十分好感。

    “你是刚知这曲水流觞的规矩?”

    “是。”

    “不知者无罪,何况天下诗人放荡不羁,何来缛节讲究,那李太白去岁还在花萼相辉楼让高大将军脱靴呢!”汝阳王说起了去年李白与高力士的一桩趣事。

    李白的这桩趣事人尽皆知,顿时引来全场欢笑,汝阳王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要是永王再不依不饶那可就不识抬举了。

    “不如这样,张不良,你自饮一坛酒给永王谢罪。”汝阳王笑道,转念一想,补了一句:“你要喝不完,本王替你喝半坛。”

    贺知章边上的小道士李泌动容,他很好奇汝阳王为何如此抬举一个万年县不良帅?

    永王脸还绷着,他也在盘算取舍,与汝阳王闹得不欢自然是不值,但内心实在是不忍放过这张不良,最后冷道:“喝万金楼的酒这狗辈不配!那就跪下谢罪吧。”

    张不良又是微微一笑,他身形一动,全场以为他是要下跪了,岂知是转身,朝着自己的婢女孁儿笑道:“孁儿,尝尝看,好不好喝?”

    孁儿一愣,但这种不顾一切的溺爱让她内心一暖。

    “不退。”元真也轻声一叹。

    张不良又朝二楼的汝阳王深深一礼,既是感恩出手解围,又是在说剩下的我自己来。

    一旁的上官念翘注视着这个万年县不良帅,见他转回身,傲然面向永王,平静道:“不就是作诗嘛,我来一首不就行了。”

    “你是要胡作一首来搪塞么?”永王脸上又荡起兴奋,你这狗辈明明可以逃过一劫,你这不是作诗,你是在作死!

    张不良拔出了佩刀,这一举动惊煞全场,狂道:“我不止是万年县不良帅,还是北凉瀚海军十一团的,任何时候都不退!我作的诗但凡在场各位觉得不行,我自断一臂如何?!”

    如今的大唐诗坛正是边塞诗流行,张不良的这番言行让底下的这些诗人们热血沸腾。

    汝阳王也被点起了激情,他握着金樽指向永王:“永王,既然张不良已经下筹,你又当如何?”

    永王正语塞,他难道也跟一个狗辈赌一臂?汝阳王倒是给了他台阶:“不如永王就拿一百金铤作筹!”

    “好!”

    一百金铤都抵得上一个不良帅几百年的俸禄了,可对他永王来说不值一提,若能真的下筹,他愿赌五百个金铤把张不良五马分尸了。

    汝阳王大手在凭栏上一拍,激动道:“我也下筹一百金铤,我押张不良赢!”

    场下的诗人们已经被这场豪赌彻底折服了,赌筹如此之大,必将传遍整个长安。

    “张帅,请!”上官念翘退场给张不良腾出舞台。

    张不良在台上走了几步,心中对李太白表示对不住了,这就开口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

    一首李太白的《将进酒》脱口而出,只是把里面的岑夫子和丹丘生,换成了元七兄和裴少卿。

    “好诗!好诗啊!”汝阳王旋即回身去拿酒,先给贺知章倒了一杯,然后返回凭栏将一只金樽丢给张不良,自斟一杯后把玉壶交给侍女,让其下楼给张不良倒上。

    全场的诗人们已经沉醉在诗中意境,不禁赞叹这等潇洒之作已可比肩李太白了。

    张不良与汝阳王共饮一杯,此时唯独永王僵立在场差点捏碎了鼻壶。

    “此诗何名?”汝阳王笑问道。

    张不良扭头望向永王,笑着说道:

    “发客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