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贼

第三十九章 月堂

    长安,要说大,容不下外面的人,不得进。要说小,又可容的下里面的人,不得出,就是一座被权力笼罩的牢笼。

    ……

    平康坊,华灯争辉,繁闹有声。

    右相府大门前停了一排长龙马车,每一辆的主人都至少官居六品,这样的场景每日都稀松平常。

    相府内院楼叠嶂,回廊幽长,不知饮恨了多少刺客。在府内最大的会客厅后面,就是最为机要的地方,月堂。

    月堂,顾名思义其形如偃月,坊间传言,此地是皇城中书省真正的政事堂,因为三省六部的官员但凡有要事都在此相商。

    月堂前玉石铺路,在月下泛着萤皓之光,有左右两排高大的立仗马,这是右相要教满朝百官学这立仗马,不作声才能养尊处优,谁要是在朝堂上乱叫,那就会被直接剔除出三省六部。

    月堂内灯火昏暗,在门内两侧的候室乌泱泱挤满了人,一个个披着公服在外耀武扬威,此时却如归圈的羔羊,缩在一块连大气都不敢出,时间上看这帮人应该还饿着肚子。不仅如此,因为右相畏寒,所以两侧墙边还有长排炭盆,这帮人在这深冬的寒夜竟然被炙烤得满头大汗。

    “绣衣卫百虎杨钊到!”专门在月堂外传声的相府管事大声道。

    在这帮官员的注目下,杨钊踏入了月堂,正了正衣襟,捋了捋短须,在相府大管家的恭领下径直往前,过了一道屏风后,里面还站着七八个官员,大唐官员的品秩倒是可以从服色上分辨,从上至下紫绯绿青,这几人着绯服,又能站得这么里面,必是朝中诸部大员。

    这几位光看身形杨钊就认得,平日里见了绣衣卫百虎自然要寒暄,可此时他们却如同失明失聪般静默无声,因为在月堂的最里面,有一人悠闲坐在碧玉面的檀桌前。

    此人坐在桌子的左首,主座那里空荡无人却放了一副碗筷,他手里拿着筷子正瞅着满桌的佳肴,丰盛堪比御膳。

    朝中皆知右相独爱美食,传言府中厨子连兴庆宫里的御厨都不及。

    不过权柄滔天的右相没有忘本,每回在月堂用食都会在主座放下碗筷,那里是圣人的位置。

    还有个倒霉蛋正跪趴在桌前,服色还只是绿服,别说满头的大汗了,脸都已经苍白无色,怕是摊上什么大事了,大管家从他身旁经过,他以为是右相走来了,噶忙全身一抖擞,直呼:“卑职知罪,卑职知罪……”

    这大管家面相和仪表都极为普通,可一对眼睛金光四射,该是有看人识人的大本事,他走到右相身边轻言几句,然后招呼杨钊站在了右相斜对的拱门那。

    拱门内是右相所在的檀桌,拱门外就是按品静候的官员们,让杨钊站在中间这里,莫非是让他选将来的站位?

    从始至终,右相都在专心吃菜没有看他杨钊一眼,这也是杨钊进长安后离右相最近的一次,右相可不是三角眼的典型奸臣模样,与一般接近六旬的老人无异,清瘦长须,还有那么些慈祥,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一双看尽朝堂风云的眼睛。

    杨钊抬眼看向里墙上的那块大牌匾,竟是圣人亲笔恩赐的四个鎏金大字:鸿理天下。

    这位右相大人确实已经混到了人臣的极致,这四字将他的权势概括地淋漓尽致。

    最外面的官员陆续上前禀事,右相基本不说话,但凡听完“嗯”一声,或者右相还能继续夹菜,那么这些官员就如获大赦,若右相停在那不动筷子,或者把脸冷在那,那禀事的就该胆战心惊了。其实都做官做到这个份上了,为官之道自然熟稔,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说错了该怎么圆回来,都已经不用右相费心了。

    很多官员都没轮到机会禀事,而那个倒霉蛋就那么一直跪趴着,他应该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

    杨钊不敢多听朝政,可人这么站着又怎么听不到,他甚至在想,莫非右相是有心要拉拢他,所以让他站在边上什么都听?或者就是让这些官员看着,绣衣卫百虎杨钊已经帮着右相一起听朝政?又或者,右相就是想熬一熬他这新晋的绣衣卫百虎,就只是让你干站着?

    无事之余,杨钊又观察起了右相,发现右相有些菜一筷不夹,可要是有饭粒落桌,他却会小心夹起绝不浪费。

    大半个时辰就在杨钊的胡思乱想中度过了,最后那个倒霉蛋也被同僚拖走了,杨钊都没机会看看究竟是谁。侍女们进来收拾檀桌,还给右相沏了热茶,大管家搀着右相往右边耳厅去,那里有卧榻和两排木椅,应该是月堂内最为私密的地方。

    杨钊被大管家唤了过去,才发现里面的地板温热,这时候斜躺在软塌上的右相才看向他,和蔼笑道:“有劳杨大人等候多时。”

    “五福,快让杨大人坐下。”右相赶忙催着大管家说道,哪还似方才那般令诸位官员战战兢兢。

    杨钊行完礼后屁股只坐一半,挺直了身子等着右相发话。

    “杨大人,挖心案可有进展?”右相直奔主题。

    杨钊正要回答,却被右相打断,只听他叫冤道:“哎,这挖心案可是害苦我了,现在全天下都觉得是我李某人所为,杨大人你信么?”

    右相咳了几声,像个大病的老朽平视向杨钊,目光却威然如环伺之虎,大管家立即过来给右相顺了顺背,然后端来热茶让右相润润喉。

    杨钊料想右相应该听着,赶忙表态道:“下官不信。”

    “哦?”右相嘬了一口热茶,把杯子递还给大管家后坐了起来,笑道:“那杨大人可要好好查。”

    “一定,一定!”杨钊嘴上答着,两眼却暗自兜转,今夜右相找他进府就问这些事?

    有侍女进来给右相披上了厚重的裘袍,右相紧了紧后长叹一声,双眼放空喃道:“如今咱们大唐西线战事吃紧,全拜那皇甫惟明所赐,好大喜功,故在那石堡城遭了大败,可他竟然将罪责推卸到李某人身上,不知从哪捏出什么通敌罪证,从剑南道一路告发至长安,如今搞得长安动荡不宁,圣人的隆元节将近,真是胡闹,胡闹啊!”

    右相说得义愤填膺,杨钊听得真真切切,不料又是被右相猝不及防地问道:“杨大人,听闻你来自剑南道,与那鲜于仲通是至交,不知李某人说起这皇甫惟明,有没有让杨大人为难?”

    杨钊赶忙摆手道:“没有没有,相爷多虑了,卑职与鲜于仲通是至交不假,往日也多亏鲜于大人提携,但卑职与皇甫将军那是毫无瓜葛,毕竟卑职在剑南道时只是个校尉,何况卑职从剑南道西征时,剑南道的节度使还是章仇兼琼将军。”

    “那就好,杨大人真是念旧情,今时不同往日,杨大人有贵妃娘娘在,待侦破这挖心案,就是绣衣卫千户了。”右相说着竟然朝杨钊叉手,大管家也赶忙跟着叉手。

    杨钊岂不知这叉手的威力,受宠若惊之下赶忙起身下跪,表起官场忠诚:“相爷折煞卑职了,卑职要想在长安立足,非相爷栽培不可!”

    “唉!”右相又是一叹,悲哀道:“李某人怕是在这相位待不久了,西线吃紧,圣人有意请王忠嗣大将军亲征吐蕃,待王大将军建下功勋,出将入相,李某人就该从中书省挪开屁股喽。”

    “卑职不敢苟同。”杨钊突然想起了兄弟张不良的一句论断。

    “哦?”右相饶有兴致,只是一个眼色,大管家就上去把杨钊扶回座位。

    杨钊理了理思绪,学着张不良平静道:“制衡,圣人要的是制衡,若王大将军在西线又立不世之功,那确实封无可封,但有句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相爷为大唐深耕数十载,朝堂不可无相爷。”

    右相还沉浸在杨钊的前半句中,对于后半句置若罔闻,毕竟一天不知要听多少遍。

    后面两人又是聊了些关于挖心案的闲碎,右相蜻蜓点水,杨钊滴水不漏,最后右相特地叮嘱了杨钊一句,要为圣人好好查案,随后差大管家送走了杨钊,月堂内只剩主仆二人。

    “五福,这杨钊虽出生不高,但格局极大,将来可以是个相材!”右相赞道。

    “阿郎是听了那句制衡?”五福揣摩道。

    右相点点头,正色道:“这杨钊只是把那句话说了一半,后面半句应该是,王忠嗣若入朝,太子将大权在握,到时候就失衡了!真是好一个制衡啊,制衡两字,几乎把李某人官场一生评了个透,比这鸿理天下还贴切!”

    五福不说话了,这杨钊能有如此格局,又是杨贵妃的族兄,以阿郎的心性怕是要趁早摧之,但眼下挖心案太为难阿郎,这杨钊不得不倚仗。

    右相也读出了五福的心思和担忧,转而问道:“杨熙爽办的如何了?”

    “人已经按名单散出长安了,索性上面大部分人已死,不出几日定有消息,吉温倒觉得罪证已经在长安了。”五福回道。

    右相知吉温之敏锐,他眯起眼来沉吟道:“要是在长安了,怎么还不浮出来,乐游原那里不也没有。”

    “会在哪呢?”五福也细思起来,又脱口一句:“现在怎么连那上官念翘也掺和进来了,莫非连汝阳王也……”

    “非也。”右相当即否认,“五福你连这点都想不通么?他们嫌昆仑山那五个杀手不够拉我下水,现在借李适之的手给了我这份名单,这可是阳谋啊。”

    五福一点即透,李适之虽从左相之位跌落,但身为兵部尚书的他还留有余力,如今还与太子同仇敌忾,皇甫惟明能公开与右相为敌,背后不免有李适之相助,如今他请汝阳王办点事也合情合理,毕竟两人私交甚密,又是李氏族亲。

    以右相的实力,截下这份名单易如捻灯,而右相得到了这份事关罪证的名单,他能不派罗钳吉网去查么?可一旦去查,就是被他们请君入瓮了。

    这个他们,就深藏在乐游原,这个他们,就是张不良口中凌驾于右相之上的势力。

    “不能坐以待毙了。”右相两眼放出杀气,紧接着又迅速敛去,笑道:“多亏这杨钊送了制衡两字,五福,他应该是我这一局的胜子!”

    天槐大街,已经在车厢内的杨钊不知道此时还在被右相惦记,而他惦记的是张不良在阿不思军中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