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的僵持时间，以千年为单位，应当对彼此有些了解。

    潜龙在渊，飞龙在天。

    冥界的龙君不动则已，一鸣惊人。既然决定出手，那么这些年来的僵局势必要动一动了。

    竹夫人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可选选项实在有限。

    “若是东山娘娘还在，又没有那些个……”

    她停顿了一下，隐晦地扫了游秒一眼，对着其胸前的魔方吊坠，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若是东山娘娘还在，我更想联合海族，抗击冥界。你的这位龙君陛下，刚戾自用，暴虐无道，实在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游秒经她提醒，方才想起来一事，问道：“为什么海市里的存在都说东山娘娘已经死了，但海市外她的族裔却不认同？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竹夫人笑了笑，她虽然只是用竹子囫囵扎出的人形，没有详细的五官相貌、发肤肌理，却无端给人一种纤秾合度、柔仪端方之感。

    此时一笑，更是叫人若临秋水，如沐春风。

    春笋一样的十指张合，其上的露水随动作飞溅，溅到游秒脸上，却好似血珠。

    她便这样温柔道：“当然是真的死了。一千年前，她就死在我与龙君的联手之下。”

    游秒：“……”

    游秒大胆地得出结论：“我觉得东山娘娘要是真的活过来，肯定不会跟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合作的。”

    所以最终的结果应该殊途同归，还是如此，龙君与竹夫人一道想办法，将蓬莱拿下。

    竹夫人：“你见过蓬莱岛，上面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东山娘娘的属民们如何了？”

    怎么说呢？游秒试图组织一番语言，最终还是决定背两句《离骚》：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接下来，游秒将蓬莱岛描述成了一处环境恶劣、物种稀缺，尚未开化、民不聊生的偏远不毛之地。

    罗刹喝人血、穿蛇皮，游秒痛惜道：“岛上缺衣少食，人口不丰，罗刹们既不能获得耕地又没有养殖条件。原本的纯粹荤食主义者硬生生学会了在没有外来客的日子里，喝若木汁液以为平替。”

    人面竹依偎在竹夫人的怀里，好奇地伸出几片竹叶，探头探脑，听这个不怎么熟悉的野爹讲述外面的故事。

    越听越往竹夫人怀中埋得更深。

    想到冰湖、红鲤鱼与其他物种的境况，游秒又道：“穷山恶水，野兽肆虐。本来各种族就生存环境恶劣，繁衍困难，其间矛盾却还越演越烈，互视如水火，代代为仇雠。”

    “民风凶悍，尚未开化，不知人义道理，好似畜生临世。不事生产，好吃懒做，生活必需物资全靠压迫外来人口，因为货币体系紊乱，给他们卖命的玩家——呃，奴隶，连点回报都拿不到。”

    竹夫人疑道：“繁衍困难，那就是还有……东山娘娘死去之后，海族怎么会还能繁衍？”

    游秒：“为什么不会？”

    竹夫人笑道：“母神都死了，新生者怎么孕育？”

    她联想到近些年来出现的那些血统越来越驳杂、力量越来越稀薄的“晢蛇”。

    于是恍然大悟：“难怪，想必是用了什么法子折腾出来的杂种吧。还真是不死心。”

    母神？

    游秒愣了一下，母神的意思难道不是创造之神？

    他看着竹夫人和她育出的万千子嗣。

    这些不同大小、粗细、颜色、品种的竹子，都由竹夫人一根一根亲手培育。竹夫人不仅是它们的神，同样也是它们的母亲。

    他终于反应过来：

    在个体发展到认知虚无缥缈的神之前，他一定已经认知了现实存在的人。

    部族在崇拜神之前，首先崇拜的应当是生殖。

    文明发展进程中，母系血缘至高，大多排在了神权至上的前面。

    岛上罗刹茹毛饮血，发展得并不算很好，按理来说，在信仰创世神之际，应当也要重视生殖伴随的血脉传递和族群壮大。

    但是没有。

    游秒和游红相处许久，惊觉对方从来没提起过自己的母亲。

    起先他还以为，岛上的罗刹都是通过盛典一类的祭礼出生，因此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但此时意识到不对。

    王澍见到的祭礼上，每创造一个新的罗刹，都需要来自人类玩家的骨血，还有更早的一批成年罗刹天长日久地积攒下来，身上多余的器官。

    以老生新。

    那么，最老的最老，第一批原生罗刹是怎么来的？

    竹夫人道：“万竹同源，我的子民们身上有着不同的父系基因。它们只要活到开花成年，就会被我亲手编制，点化成使徒行者，你在海市上见到的那位多毛黑竹，就是其中一位。”

    游秒愣了一会儿，意识到对方说的是馄饨摊老板。

    原来那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头颅上长满的不是头发，而是黑毛？

    竹夫人却好似知道游秒在想什么一样，笑道：“说是头发也可以，黑竹的父系基因来源于多年前一个胆大妄为，深入青口街的罗刹。”

    游秒：“青口街？”

    竹夫人：“不错，你见过的。那里曾是东山娘娘的获死之地，自千年前一战过后，海市几乎就不将其对外来者开放。你能进去……”

    竹夫人道：“应当是沾了这条晢蛇的光。毕竟，它可是东山娘娘生前最偏爱的物种啊。”

    说是东山娘娘，但游秒看她也挺喜欢晢蛇的。

    竹夫人俯身同游晢问好，一条细细的竹枝从腕间伸长，仿若招猫逗狗一般在游晢庞大的身躯面前轻轻摆动。

    游晢并不动作，只眼神跟着摆动，看起来呆板无趣。忽然，却猛地跃起，张开血盆巨口，将竹枝完整吞了下去。

    游秒确定对方已经咽下去了，方才拽了拽手中的牵引绳，教训道：“坏孩子，怎么能吃阿姨的手呢？快还给阿姨。”

    竹夫人：“……”

    竹夫人叹气道：“我乃青竹所化，浸润书海，文气缠身，七窍玲珑。凡人在我面前的心思，很容易便能猜测出来。”

    游秒腼腆地说：“这样啊，那能不能，再来一根？”

    竹夫人：“一条畜生而已，这些也够了。怎么还能贪多呢？”

    游秒遗憾道：“好吧。”

    游晢现在长得大，吃得多，游秒作为饲主，投喂的压力山大，有时候恨不能把宠物放出去直接吞了蓬莱岛。

    这里薅不到更多的羊毛，游秒也不强求。

    而是转而问道：“游二呢？”

    竹夫人挥挥手，另一竿玲珑剔透的细竹就出现在她的足下。

    游秒感慨道：“游晢的身形比我大，用它的蛇皮培育出的竹子竟然也比游大要粗壮几分，看起来简直不像是同时被创造的。”

    从游二出现的那一刻起，人面竹便频频颤抖，弱小又可怜地抖了抖叶子，竹枝紧紧勾着竹夫人，腻在后者怀中不肯离开。

    好好的一棵竹子，散发出了茶叶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