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夫:金瓯缺

卷一 甲光向日金鳞开 第五章

    张氏当然不愿。

    按她所想,大伯在军中为将,家里有个照应就成。自家在城里城外都有产业,不愁吃喝,安生过日子不好么,怎么非要老二也当兵,那刀头舔血的钱是好挣得。郑二祖上原本兄弟五个,当年跟着安禄山造反,最后就回来一个。郑二的祖父曾是李可举的牙将,打独眼龙时阵没了。郑二的爹兄弟三人,两个兄弟死了子嗣都无,说来老四、老五都是两个叔父的嗣子。郑二爹最后也没逃出阵没的命。

    她们张家也差不多。从小没爹的张桂娘可没少受苦受欺负,她就想不通,爷们儿们为甚好好日子不过,非要折腾。他那大哥也是,忘了小时弟弟妹妹没人管的难过么,这才享了几日太平。自打听了大伯安排,郑张氏纠结了一宿没睡,心想要么给老黑弄几房小妾缠住他?总比死了强啊。

    郑二心说晦气,拉下脸斥道:“胡扯。大丈夫马上取功名,爷爷做一世屠子么?待为夫去搏场功名,予你讨个诰命,为孩儿谋些前程……

    郑张氏哪听得这些,眼珠子一转,扯起嗓子就喊:“娘嘞……

    这是要把老娘吵起来撑腰。

    “啪!”

    “哐当。”

    张氏撅起勾子黑厮就知她要屙什么屎。屠子爷出去风流自知理亏,随她闹也就由她。但这功名之事郑屠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哪给老婆半分颜色,直接蒲扇大的巴掌迎上,将张氏从榻上直接扇到地下,半边腮帮子肿起老高,满眼金星直冒,却哪找得到东西南北。

    只听郑二黑了脸,呵道:“嚎什么!洒家吩咐只管去办,休得聒噪!”

    一巴掌打下,母大虫顿时变作了毛毛虫,大气也不敢喘两口,坐地吧嗒吧嗒直抹眼泪,十分委屈。实在是打不过啊。

    郑二见了也觉手重,想想家里嫂嫂柔弱不管事,全赖老婆支应。他这一走,更要靠这婆娘操劳,心下不免有些愧疚。想要宽慰几句,又恐泼妇反来哭闹。歪眼瞥了半晌,屠子爷把心一横,决定舍生取义。打炕上探出黑手,拎小鸡一样将张氏提上来,也不管她反应,就是一夜辛劳,将张氏拾掇得鬼哭狼嚎、屎尿横流,哪来半个不字。

    ……

    次日晨,汇合了刘三,看对方下盘都有些虚浮,兄弟两人相顾大笑而去。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这是戏文,倒不是说城里没有东市西市,都是有的,但马贩子们不愿意去,只在城外围了块空地买卖。刘三轻车熟路领到地头。好么,真是不少胡儿卖马,也有牛、羊、骆驼,各种牲口不缺。

    本来幽州是有马政,天宝年间,一个马场也能拉出十万匹马来,可惜后来荒废了。如今卢龙主要都买胡马,以奚人和契丹为多。

    郑二牵着骡子在人群中晃来晃去,肩高五尺的没见到,四尺五六以上的还有不少。有个瘦高少年管着群马,看郑二两个来回转了半天,十分可疑,便主动凑上来搭讪:“二位是看马么。”大唐官话,但明显有胡儿口音。

    郑二瞧来,呦呵,这少年身量不低,只比自己矮了半头,怕不比郑大还高些。细长眼,短眉毛,唇上是稀疏的八字胡,头顶无发,在两边各编了辫子垂着,是个秃头蛮。刘三上前搭话道:“你家马呢。”

    这少年乐呵呵领二人到了自家马群,大约有一二十匹,身姿都很挺拔。刘三拿出软尺量了,最矮的肩高也有四尺五六寸,只是稍显瘦削。草原人没有粮食喂,主要啃草,到了冬天都会掉膘,并不奇怪。刘三一面检查马匹,随口问话:“契丹人,怎么跟着奚人一起来了。”

    “传说幽州繁华,没来过,便搭伙走一路。”

    “进城了么?”

    “昨日去了,要收俺进城钱,俺马还没卖呢,没钱不让进。”

    “你叫个甚?”

    “李亿。”

    “姓李?你这马怎么卖。”估计是哪部贵人家的孩子。契丹姓李,祖上定是一号人物,得了天子赐姓。当然,也可能是这小子胡诌。刘三将这厮多看了两眼,感觉土酋子弟的可能比较大。

    听他问价,李亿犹犹豫豫伸出五根手指,道:“五十匹绢一马。俺问了,这样好马,五十匹绢不贵。”

    “三十匹绢卖么。”

    “不成。到俺部落里还要五十匹,俺是想来幽州看看,这才卖不多。彼等你去问问,没有六七十匹下不来。那羸马还要你四十匹呢。”

    “那四十匹。”

    “不卖,五十,不贵。”

    看这小子油盐不进,刘三将郑二拉到一边,悄悄说:“还算公道,要么。”

    郑爷有些肉痛地想,十匹马得五百匹绢,太他妈贵了,买三匹马罢。盘算着家里有两匹青海骢,庄里寻两匹凑合能用的,再来一两口骡子也差不多。人穷志短你怎么办。正要说话,忽然一队军士将马市围了,鱼贯进来一群军校,坐在马上就嚷嚷:“散了散了,这些马,大帅都买了,你等别处看吧。”

    就有兵卒上来圈赶马匹、驱散人群。

    郑二看势头不对,拉起骡子就走,心说别他妈被这帮土匪给抢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两个军士拦在路前,指着郑二的骡子和李三的驴,道:“这俩也买了,开个价吧。”

    好么,抢到爷爷头上来了,连刘三的驴都不放过,这狗日的是来买马还是假公济私呐。土生豹子郑守义毫不畏惧,挺身而出,道:“俺在豹子营,连俺也要抢么。”口气大义凌然,一个‘抢’字甚是扎耳,连没入职的番号都搬出来,但是,还真就把这小校镇住了。

    那小将显是知道豹子营,眼看郑二这凶悍摸样很像同道中人,小脸红了红,决定放他们一马,都是军中袍泽么。一抬手,拦路的劫匪们让开道路,郑爷两个赶紧出了营地,驻足一旁,看看这帮货能整出什么花花来。

    营地里哭爹喊娘乱成一片,买卖人刘三心生兔死狐悲之感,顶看不过这种横抢的手段。买?这是买么。这帮兵痞能给几个钱,就算李大帅给足了钱,层层盘剥下来,最后能剩几个。忍不住就道:“李帅怎能如此胡搞。坏了信誉,日后谁还肯来买卖。”

    郑二歪了小兄弟一眼,道:“这等事还少了。”心说,信誉?李大帅还在乎这个。刘三走南闯北本来见的不少,正因所见太多,才尤其反感。就有些怀念开元天宝,那百年前的盛景其实刘三也没见过,只是对那时的传说心向往之。据说,彼时的商路可从岭南广州一路走到安西,甚至可以再西行,去天方,去远方。听说,那时幽州都是有西域胡商云集,各种珍玩。如今么,胡商是不少,却都是契丹、奚人之流买卖牲口,西域来的多少年没见过了。

    眼看丘八们干净利落地将场中马匹赶走,郑爷有些糟心,转念又想,他们抢了马不就等于自己有马,转一圈还得发下来嘛,且不用自己破费,挺好哇。左右李大不能害我吧。这么一想,块垒尽去,就要离开。

    边上几个不甘心的还想再进去看看,郑老板好心劝道:“这帮胡儿刚糟了劫,你等不怕进去出不来么。”

    一汉子愣了神,驻足道:“有理。咳,怎么卢龙也这样乱法。”

    郑二再不理他,骑上骡子走了。心想,哪里不乱,卢龙算好的了。

    ……

    马场的风波只是个时代洪流的一个小小注脚。

    忙碌数日,张铁匠果然弄来铁甲,但十副太多说不通,只搞到三领。

    李大郎也派人来通知报道的时间,给了凭信。

    转眼到了日子。

    老太太觉少,早起,郑守义来在母亲当前,磕头请安一如寻常,只说是出外做趟生意,就辞了老娘出门。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郑老安人微不可及的叹口气,回屋去了。

    行囊早已包好,主要是张顺举给他黑下的一副锁子环甲。锁子甲是舶来品,以铁环扣缀合成衣状,形如网锁,在国朝与鱼鳞甲、扎甲都是军中常用款式。此外,有长短钢刀各一柄,都是大舅哥精心打造。长刀有五尺,短刀刃长三尺柄长八寸,都用百炼精钢造就,锋利非凡。另外就是些布袍日用之物。

    使牲口们驮了家什,汇合众人就往城外军营报道。

    拿出李大给的凭证进了营门,正遇军士操练。职业武夫,技艺都要勤练不辍,这日轮到出操,士兵们进进出出,踢踏得烟尘四起。从前送酒送肉,这军营郑老板也不少来,但今天心情很不相同,郑伙长边走边看,心里喜滋滋的。

    他们这一行人那真是醒目,最矮的刘四也有五尺八九,真是人人雄壮个个健硕,尤其这黑厮身长七尺有余,更是古今难遇。入营就甚为扎眼,直叫往来的军将们不住打望,更有人认得郑二,在那叫嚷,打招呼、吹唿哨的都不少,郑伙长也拣那相熟的叉手应付。

    就见一单薄的身影在前等候。

    郑二手搭凉棚,认来是大李的弟弟李崇武,也是一身武人打扮,可惜身量实在有些单薄,总觉得自己一口气能给他吹飞了。想起来那天去李府也没跟这小白脸说一两句话,反正不是冲着他去的,爱咋咋地。

    李三郎也看到郑二等人,迎上来,道:“郑伙长到了,这边走。”说着让开道路,领着一众前行。还没办好入职的郑伙长走了几步,眨巴眨巴眼睛,忍不住问道:“三郎怎么也在。”不怪郑二好奇,就李三这小身板,这白净模样,实在不能看好这厮。活不活得下来不说,个人安全可能就是个问题呐。别看你是李副将的弟弟,杀才们使起坏来照样让你怀疑人生。

    李三边走边道:“我现在李副将帐下做书记,管管仓廪杂事。李副将让我来安顿诸位,请跟我来。”

    郑爷听了不免感慨,这才是自家兄弟。自家老大把非将自己丢到刘仁恭这里来算什么事,二哥总是有点耿耿于怀。其实老大的话他是不大信的,看破不说破吧,早晚得跟自己说明白。

    李三办事利落,先给众人登记分了营帐,因即将开拔,不再安排营房,就是一顶大帐篷。随后带着众人去仓库领军械。丈八、两丈的骑槊人手一根,四尺横刀人手一把,这是士卒的基础兵器。骑弓每人一张,配三副弦、三十支箭,弓袋、箭囊都是成套。皮索三根,这是抓俘虏用的,亦是人人都有。

    又发下铁盔十顶,连身的铁甲三副、皮甲五副。另外还有些骨朵、木棍、短枪、牛皮盾、木盾之类,看个人喜好领用。作为伙长,郑二还要领一杆认旗,上面绣着走兽,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豹子,回头还要绣上郑二的“郑”字,打仗时这要插在背上背着。

    郑二看有七尺的斩马刀,挑了一口。

    又发下了军衣、干粮等物。

    军衣有长衫、汗衫、裈、袴奴、半臂、袄子、绵裤、抹额、幞头各一件,鞋、袜各两双,被带一口。别人还好说,郑二将军衣拿在手里真是一言难尽,尺寸肯定是小了,得赶紧找人改改,大冬天穿个短裤出门也太醒目了。

    干粮主要就是干饼、肉干之类,有的干饼上还撒着芝麻。每人还有一小袋盐,一条咸肉,几条浸透了酱醋后晒干的布条,这玩意是拿水煮了调味的。管仓的军士特意交代,干粮是开拔后路上吃的,别偷吃了路上挨饿。

    又给每人给支了开拔费,大概是一人五缗钱五匹绢。郑大郎久在军中,对这些门道郑伙长也都清楚,这就是卖命钱了。加起来值个七千钱的样子,这次去蔚州作战任务不重,能发下这些赏赐,李大帅也算不错。看李三将这些杂事安排得妥帖,完全不像新手,倒让郑二对这小白脸稍稍看高了一点。

    也就一点点。

    李三郎又将军中规矩拣选主要的说了,这些郑队头也都知道个七七八八,仍耐着性子听完,免得行差踏错。今天主要是说些起居管理,毕竟在此也待不几天,然后又说他这十个人是直隶李副将,上面没有婆婆。

    安顿完毕,李三还有事忙,告辞离去,临了又提醒看着饭点派人去伙房抬饭,军中自有制度,过点就没吃的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