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夫:金瓯缺

卷一 甲光向日金鳞开 第十章

    这顿打最终是没逃掉。待到训练结束,挂花了脸的那将领着群甲士扑上,将郑二等人拖到场中央,当着所有人的面脱光了裤子,劈里啪啦十棒子敲下,立刻屁股肿了一片,然后一瘸一拐回营休息。

    又数日,刘仁恭的大队终于进城。同来还有浩浩荡荡的粮草辎重,将城里的大小仓库堆起满满当当。

    李克用的队伍还在云州城下打转,幽州军就在安边城好吃好喝也不着急。正式交接了城防,郑哥的活就来了。虽然他们是骑兵,但是巡城守夜也跑不了,毕竟刘将军一共不到二千多人,这么大个城怎么轮也得轮到。

    但是不耽误李大郎练兵。

    只要不当值就得练。几乎天天早起的这个十里跑,以及每日的冲刺、折返跑、蛙跳、各种跳、伏地挺身、引体,各种名目繁多的训练科目,将士卒们操练得欲仙欲死,以至于当值守城头成了美差,真是不惧风雪。

    郑哥问老兵,原来大李可没这些花样,也就是练练队操、马战步战各种技艺。再一打听,原来都是李老三出的馊主意,说是学习什么名将吴子魏武卒的经验,技术难度没有,就是累,往死了练。到后面已经升级到早起空腹全甲跑十里。没甲,那就背上沙土跑,三十斤负重打底。

    真他妈累啊,跑慢了挨鞭子都不说,主要还得站规距,就立在城头吹风。

    全军上下没有真么干的。军士怨声载道,但是看在一日三餐都能吃饱还总能有肉的份上,更看大李每日亲自提刀督战的份上,大头兵们忍了。但是,望向李三的眼神就不大友善。郑队长几次看见有人使绊子撂阴脚,若非看在大李面上没敢太过分,早把他弄死弄残了。连他自己管的辎重、辅兵都下黑手,你说说。没办法,他连辎重、辅兵也不放过啊。看看胖五郎,这才几天,都瘦一圈喽,每每看到胖五郎拖着肥硕的身体煎熬,郑二好像觉得也不是那么忍受不了。

    别说,职业武夫的底子是不错,苦是苦,其实都能跟上。也就头三天难熬,到半个月后就不很辛苦啦,适应了么。期间郑二又发现个问题,这小白脸挺拼命呀,天天练,连当值也要早起练完才吃饭,有次二哥半夜起来小解,发现有人在校场操练,就是这小子。李三郎就这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像吹皮球一样健壮起来,越来越不象个小白脸了。

    可惜呀。

    但这小子是真坏。据说是他出主意,每天专找跑步最慢的一队折腾,不管快的有几人,只要有一个跑在最后就全队受罚。也不怎么,就是罚站一个时辰。累也是累,关键是丢人呐,恨不能全城都能看到,被人指指戳戳,简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木桩子一样站在城头喝风,还得站得笔直端正,不能扭来扭曲,否则加罚半个时辰,倒是躲过了后面的操练,但直接就到中午饭点了,等于饿一顿。然后城里城外的丘八们找到了乐子,没事儿就围在城头下看这伙人立桩子,豹子营一下在全军出了名。他妈的。

    怨归怨,骂归骂,豹子营的军事素质确实进步迅速。队列愈发严整,体能愈加充沛,在刘仁恭组织的一次会操中狠露了一脸,队操最严整,射箭最整齐。其实射箭科目还没练,只是士卒习惯了口令,一声令下都不用想只管做,可不是最整齐么。

    刘将军不含糊,赏了几只羊,全营大酺,可惜狼多肉少一人也没分到几块。

    郑二也慢慢体会出这个好处来。就这么练下去,别的不说,这令行禁止肯定是没问题,有了这个,就强出别军一大截。再来体能也足,便是哪日打败了,跑起来肯定不慢。

    当然,与卢龙数万大军相比,豹子营这点人马再怎么折腾也没多大浪花。大帅李匡威可能觉得干等不是办法,在城里休整半拉月,决定试探试探河东军的反应,就带着大军出城,往西走了几十里。

    这一试就试出事儿来了。

    河东军的探子天天盯着这边,卢龙军一动,那边马上也动。但不是撤退,而是往上贴。安金俊留下一些兵马继续围城,自将大约三万多人,向东也走了数十里地。这么一顶上来,李大帅就犹豫了。真要硬碰硬不大符合他的方案,自己出钱出粮,跟独眼龙在这鸟不拉蛋的云、代之地打生打死、弄个两败俱伤?不上算啊。而且外面天气虽在转暖,但仍很寒冷,就又退回了安边。

    正巧那日郑二看城门,眼瞅着数千大军鱼贯入城的壮观景象,二哥心下艳羡,想想啥时候俺老黑也能有这番基业呐。

    结果这一退,更助长了河东军的气焰。

    卢龙军退了,安金俊可不退,相反,向前又进一步,直接在城西四十里地下营。卢龙大帅李匡威就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我三万精锐在此,你就万余甲士加一万多牧民,再能打你扑上来也不占便宜啊。如此嚣张么。李节度以为河东军是做做样子待几天得走,谁知翻过两日又进一步,营盘离城只有二十里。这是贴到脸上来了,站在城头都能看见河东军营里的袅袅炊烟。

    李大帅认真分析了敌我,三万打三万,但河东军甲士只有万余,优势在我呀。于是发下命令,次日出城决战,由刘仁恭守城,李节度要亲自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安金俊。

    城内外的气氛瞬时就热烈起来。

    ……

    风和日丽,正是大打出手的好时节。

    一大早传令兵就四处穿梭,引导着卢龙军鱼贯出营,在城西背城而列。

    前面由步卒摆了个倒品字大阵,左右阵居前,中央靠后。每个大阵间隔百步,方便后方骑兵出入。大阵又分许多小阵,基本单位是数百人的小方阵,多是百人一排,或三列纵深或五六列纵深,各阵左右间隔或二三十步,或四五十步,前后也有十数步或三二十步间隔。三座步军大阵之后,是成左右两阵的骑军。各有四五千骑,人披铁甲,持槊、枪等,其中甚至藏着五百披着马甲的具装甲骑。

    李节度亲自出城指挥,就在中军大阵后面搭起的木制高台上,左右鼓、角各有十二,还有红、黄、蓝、白、黑五色牙旗高立,挨着还有巢车。为了查探敌情,城楼上也安排有瞭望手监视城外。

    列好阵势,大军缓缓向西移动。

    河东军也同样出营,也是军分左、中、右三阵。

    中路是数千步卒甲士组成的大阵,左右各是数千草原骑兵,后排是两队各有数千骑,河东甲骑就在其中。正所谓兵一过万无边无涯,数万大军摆在城西旷野里,这是人如虎、马如龙,气势磅礴。

    刘仁恭早在城头摆好强弓硬弩,石炮也都立好两台。城头旗手紧张地看着城下将旗,随时准备奉命发射。尽管是守城,豹营全都顶盔惯甲在城头听令,做好出击准备。他们是骑兵,说不定随时会有命令下来。

    昨天大李给全营放假,修养体力。郑哥左悬钢刀,右持长槊,辅兵们牵马在城下集结,都备好了鞍鞯,骑士下城就能上马出战。

    这样数万人的会战很是难得,李崇文带着手下几个兵头在城头观望学习。郑二打眼观瞧,此等宏大场面真是头次见到,是个长见识的良机,只是手心有点潮,有些紧张呐。想找郑大在哪,手搭凉棚望了半天,乌泱泱几万人里想找出个人来真不容易。

    哦,李匡威这厮好找,正趴在吊斗里观察,大红披风非常醒目。

    天是晴天,但是风刮在脸上仍觉透皮刺骨,不过城上城下的士兵们觉得还行,毕竟有冬衣和几十斤铁甲在身。郑二不禁想,这他妈要是赶上夏天,铁甲晒得滚烫,站一会儿怕不就熟了。

    竟是河东军先动。

    几队胡骑驰出军阵,从两翼包抄过来,嗷嗷叫着,从卢龙军阵前百步左右距离驰过,扬起一阵烟尘。大李指着城下讲解:“此来是刺探虚实,主要看我军是否训练有素。有些羸兵,望见骑兵过来就破胆崩了。这是开始,后面当还有几轮,会越靠越近,也可能会抽冷子冲一下大阵。”

    就如李大在指挥一般,前面两拨骑士回归本阵后,又陆续驰出数股,由远入近地挑衅。这些骑手的路线十分玄幻,走位非常飘忽,忽而贴近,忽而远去。幽州兵当然不是羸兵,传令兵在阵中往来奔驰,又有令旗挥舞鼓角声鸣,就见军士张弓搭箭洒出丛丛箭雨。

    要说河东骑兵素质确实不赖,面对箭雨毫不慌乱,或用刀剑拨打,或以小盾遮挡,只有几个实在运背的被射落马。四百多骑顺利穿场而过,还边跑边嗷嗷叫嚷,呜呜喳喳,不知道的还以为打了多大胜仗。

    这队刚走那队又来。只看骑士手持弯弓,“这是要放箭骚扰我阵么?”在奔马上放箭一般过了二三十步就难有准头,再远未必不中,但那就是凤毛麟角的神箭手了。不过,面对成百上千的步兵阵,这就简单了,大概射个方向就行,只要弓好能射很远,抛射百十步亦可。大李也不大确定对方意图,认真观看。

    原来这几队骑手是绕道侧翼骚扰。

    这次李大帅没给敌人从容放箭的机会。令旗挥舞,一队幽州甲骑出阵,向着河东骑兵就迎面怼上。“嗯,以骑克骑,正当如此。纵容敌骑放箭,虽说死伤不多,但妨碍士气。”李大试试给众人解说,心想李帅还是有几把刷子,中规中矩吧,至少不算草包。

    河东兵反应迅速,纷纷调转方向,驰马向幽州骑兵放箭。但是驰射确实不准,两边骑手的功夫相似,中箭都不多。只是胡骑射在卢龙的铁甲上用处不大,不少卢龙兵身上插着箭杆子还活蹦乱跳的催马奔驰。可是胡骑一旦中箭往往就很严重,很被射落了几人。不过幽州骑手逐走胡骑也就返回,并未追击。

    郑伙长勤学好问,道:“看是占了上风,正应痛打落水狗,怎么不追?”

    “我军多为甲骑,弓矢难破,但战马负重亦大,追逐非并所长。将敌骑逐开不使骚扰侧翼即可。”李大解释了,又指着远处看不大清的几处烟尘,道,“大军作战,最怕意外,所以都要远放侦骑察探战场,看有无埋伏。瞧,远处那些烟尘,应是双方游骑缠斗。”郑哥目力不错,眯眼观瞧,好像真有骑士驰骋。心下琢磨,俺只能冲阵,这游斗的活计可干不了。

    郑二又问:“为何只有敌骑骚扰,我军怎么不动。”

    李大耐心解释道:“你看,河东步军甲士只七八千,我军是二万,直接压上去就能稳赢。骑军恰恰相反,敌骑二万有余,我等只有万骑。我军甲骑胜在兵甲精利,弱在数量不足,发兵骚扰与敌缠斗是舍长就短。那些胡骑其实没用,冲不动大阵,也不敌我军甲骑。这仗只需以甲骑护住步卒,压垮对面中军便赢了,不必节外生枝。”

    郑二边听边把头点,细细体会此中要义。

    或许是因为这里一马平川,左近藏不了伏兵,双方都没发现什么危险情况。于是双方游骑做样转了几圈,就大部各回本阵,只留下几小股撒在远处警戒。

    双方大阵原先相隔四五百步距离,比较远,河东军率先行动。

    这次从两侧各驰出三千轻骑,慢慢张开成松散队形,向两翼运动。李大忙道:“敌军要两翼包抄,试图搅动我阵脚。看,变阵了。”果然,李节帅的将台上旗鼓变幻,两翼甲士缓缓转向,面向两侧重新列队,前数排步槊如林,后数排弓弩手搭箭上弦严阵以待。

    胡骑们排山倒海一般冲上来,一浪浪,一波波,冲到阵前数十步转向,借着马速开弓放箭,稀稀拉拉地箭雨落下,只几个倒霉蛋被射中甲缝,伤害不大。卢龙军的反击也收效甚微,胡骑冲了数阵,不见这边有松动的意思,但是他们非常执着,前面数千人退回休息,又有数千人替换上来冲击骚扰。

    卢龙军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