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夫:金瓯缺

卷一 甲光向日金鳞开 第十四章

    这修马掌是个技术活。先将旧马掌拆下,以剪刀、刮刀将马掌修理整齐,去除杂碎,尤其要将指缝里的污秽清除。修好模样,再比着尺寸将烧红的铁条打成型,以小钉固定。费时又费力。但二哥总要亲手完成,好几匹马爷要伺候,工作量可是不小。

    在旁看着郑哥技法熟练,李三郎道:“蔚州穷苦,刘帅派想组织人手往关外走走,做些生意,赚钱给弟兄们发发赏赐,改善生活。货已从幽州运来,需要护卫出塞,让咱们出兵。郑哥不是去过塞外么,要不要去?”

    出去走走这是好事,运气好抓些蕃婆子回来也不亏。本来河东军营里就有女子,但郑二去晚没抢到,为此耿耿于怀许久。哎,开娼馆的好像就是这些人吧。郑老板眼珠子骨碌一转,马掌也不修了,拉着小李坐下,道:“你这是找对人啦。灵丘都搬空了,左近也被祸祸够呛,我看没甚油水。咱得往深处走走,刘三、刘四跑惯了塞外,路头熟啊。”心里盘算,如果李崇文这队甲骑都去,嗯,二百多骑,主要不遇上蛮子大队,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还做个屁买卖,没本的生意不香么。好嘛,还没出发,屠子哥就开始盘算做马匪了。那马爷回头看看黑哥不干活,开始哼唧,二哥忙把马脚抱起做活,态度十分恭敬。

    刘镇将做事雷厉风行,转眼就给安排妥当。

    跟郑二的想法有些出入,刘将军是真要做买卖怎么。足足备了几十辆大车,货有三十几车,剩下十来辆拉行李给养。商队由老刘家的商队头目刘能领头,这次护卫是一百骑,豹营出五十骑,积极为父分忧的好儿子刘守光自告奋勇领了五十骑,并且勇挑重担作为护卫头头。当然,除了护卫,每辆车还配了伙计、车夫、杂役共四人,郑二看了,都是壮实汉子,问问不少还都从过军,开弓拿刀也都有有模有样,看来也是老匪啊。

    给老刘家商队做护卫,李大是做惯的,但这次既然刘守光去,便安排了秦光弼带队,郑二也在其中,李崇文自己则推说军务繁忙走不开。李三郎自告奋勇要去,但他手艺不硬算不得护卫,只当出来历练,说白了就是打酱油的。

    这日队伍出了城,沿着山路河流一行向北。西边全打烂了,没甚买卖。向北其实挨着卢龙的妫州,那边有唐人军城,也有许多部落。

    郑哥之前出过一次塞,但那是从平州出塞往营州走,这次则是从燕山西侧北出,这就新鲜了。

    正是塞外最美的时节。

    草色青青柳色浓,玉壶倾酒满金钟。

    笙歌嘹亮随风去,知尽关山第几重。

    郑老板牵马走在队中,边走边看,在安边圈了不少时日,整日介操练,憋坏了。刘三边走边给他讲述出塞的经历:“这边我只走过一次,那时节这边部落还有些,但阿爷说与十年前比已大大不如。如今,嘿。前面在云中城俺都不敢认,哪有人烟呐,要么说这些年买卖难为。还是营州好些,奚人、秃头蛮尚且老实,买卖也还做得,人多牲口多呀。”

    可不老实么,幽州城外被抢的就是这两蕃,妈的结了这个怨,老大今年若在去营州怕不要出危险。想起一奶同胞,哦不,是两奶同父的同胞哥哥,刘三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愿他吉人天相吧,兄弟我是不能奉陪喽。有刀谁跟你做买卖呀。话不中听,但是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

    刘三哥其实不是不懂,是不甘心。

    世道不该这样不讲道理。

    或者说,道理,只在刀剑之下?

    朦朦胧胧,刘三若有所悟,甩甩头不去想他。

    屠子哥显然就没有刘老板的这些感怀,看这一车车货物还需自己护卫,很是痛心疾首地道:“刘帅真是,有大军在,做甚买卖。”总感觉刘窟头莫非犯蠢,要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抢上瘾的屠子哥心说,有这功夫,大头兵们旋风般冲进草原去,想要什么没有,费这苦力。

    对于郑二这种腐朽思想,刘三十分鄙夷,但他决定不说。瞥眼身侧一辆大车,上边是他们这伙人的行李以及他夹带的私货,主要是些绢帛,都是刘家兄弟得的赏赐。其实盐、铁都很好销,但在蔚州这里刘三就像离了水的鱼,没处进货,而盐是刘帅的主力产品,铁么有点犯忌。

    走着走着,一骑靠了过来。那骑士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黑漆,下马也有六尺余高,胸脯横阔,骨健筋强,正是刘守光。出发前,他来检阅队伍,一眼就看中了人群中最出类拔萃的郑二郎,主要咱黑哥太醒目,很难不被注意。小刘很想将这黑厮挖走,但是顾着李大脸面没好意思开口,想这一路先套套近乎,等回来也好下手。

    “郑郎这是第几次出塞啊。”

    对这个刘守光郑二观感还行,俊了点,但看着是条汉子。但让这么个毛没长全的小子做护卫头,郑伙长有些微词,怎么也该让秦哥来啊,感觉能稳些。另外,之前郑哥把单无敌这茬给忘了,出来前见了刘守光才想起这个首尾,就更不想跟这小子多说。无所谓吧,这次多牵了几匹马,有甚危险走还是走得脱,屠子哥默默想着心事。

    回头看几位马爷状态不错,出来前新修了指甲换了蹄铁,洗刷干净,鬃毛尾巴都编起小辫子非常美观。几口畜生可能也觉着自己很美,走路趾高气昂的,极有气势,看得黑哥欢喜。“二次吧”,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得常来。”刘守光道,“父帅说,咱幽州坐南望北,不可不熟知草原。这些胡儿都是狼崽子、惹祸精,要看住喽,谁冒头就要打谁,绝不可使一部做大。朝廷向来做得不错,也犯过蠢,如早年突厥、奚人和契丹都闹过乱子,后来又让回鹘独霸草原数十载。如今好不容易胡儿们都垮了,咱可不能再重蹈覆辙。可惜李帅如今一心只看中原,对胡儿疏于管教,日久未必是福。”

    小刘说的都是国朝掌故。

    突厥在国朝初年被灭后,曾一度复国,据有漠,史称后突厥。

    武朝时,契丹挑头、奚人帮手,曾闹过营州之乱。

    回鹘,则是说回鹘汗国。回鹘人本来是大唐控制草原、对付吐蕃的一个小敌,一度与大唐相处和谐,十分恭顺,国朝曾流行回鹘风,即所谓回鹘衣冠回鹘马是也。但他们趁安史之乱,从中原掳掠了许多财帛、子女,发了笔横财,并且借机统一草原,成就了回鹘汗国。安史乱后,唐朝内忧外患比较虚弱,回鹘人则强买强卖、骚扰犯边的恶事不断。

    比如这个强买强卖。唐军一度缺马,就向他们购买,价格也很合适,这帮崽子们就看到了商机,没事就赶着马群过来交易,不要都不行,经常逼得大唐天子为付买马钱欲仙欲死。仗着人多马多,回鹘人给大唐专业添堵数十载。直到五十年前,回鹘主力被黠戛斯人覆灭,乌介可汗居然有脸请求内附,要在大唐的地头上挑块地皮让大唐安置他。这不闹么。朝廷立刻趁他病要他命,几次出兵征讨,打到乌介可汗被传首长安,回鹘汗国终于彻底崩溃。

    对这些事体郑哥知之不多,刘守光的话也不知听懂没听懂,不咸不淡应和一声,继续行走。但他的冷漠并不能打消小刘的热情,想了想,又说:“郑哥,你莫非因单队头一事与我心怀芥蒂?”看黑哥神情一怔,知道自己猜对,笑嘻嘻道,“大可不必。他是他,我是我。这事俺早听说,理不在他。先来后到,这是军中规矩,父帅让他出城可没让去抢自家人。待回城,俺办桌酒,大家见面说开也就是了。老单是个耿直人,没甚过不去。郑哥若不愿亦无妨,那万把匹绢俺去去给郑哥要来。”非常仗义的样子。

    这么说话郑老板爱听。

    见人家早都知道,郑二也不绷着了。道:“你这话在理。我等日夜操练,效死拼杀,图个甚?似他这般鲁莽可怎么。得跟刘帅说说,好好管教。有你这话足够,万把匹绢么再说罢。也不必你破费,这次回来,我让李头摆下酒肉,烦你将单哥请来。都是军中袍泽,些许误会就此揭过了罢。”

    刘二忙道:“正是正是。”

    得了便宜要卖乖的屠子哥说得云淡风轻,小刘应得理所当然。有了这个铺垫,二人话头就热络起来。都是厮杀汉,你一言我一语,竟越说越投契。却看李三郎纵马驰骋,围着队伍癫狂,不时高声叫唤。

    隐隐约约,郑二听见一声什么“大唐,我来啦”。心说,奶奶的你不就一直在大唐么。郑伙长没话找话,说:“李三郎这是疯了么这是,你看他跑来跑去。”

    刘守光道:“许是没出过塞,新鲜。俺头次跟随父兄出塞时,也这样,比城里痛快多了。”看看这李三将从身边走过,被晃得眼晕的郑队头一把抓住他的缰绳,道:“且住。你不累,牲口还累呢。”

    李崇武被拉住缰绳也不恼,从身后鞍袋里摸出个皮囊灌了一口,丢给郑二,说:“西域佳酿,来。”

    那郑老板还跟你客气,接过灌下大口,甘冽,叫声:“好酒”。

    刘守光凑上来,够着脖子一嗅,嚷嚷道:“好酒岂能独享,我来口。”不拿自己当外人地一把皮囊抢去,“咚咚咚”狠灌三口,晃一晃,酒囊都快空了。遂摘下自己一个酒囊,丢到李三手里,道:“乾和葡萄酿,尝尝。”

    自从贞观以来,葡萄酒风靡大唐,到处都有酿造。

    李三也不矫情,喝一口,也赞声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李三道,“这首凉州词,我听人吟诵时总是语调凄婉。哼,那些蠢货懂个屁。伤春悲秋,无病呻吟。”挥舞马鞭,似要将广阔草原揽入怀中,高声道,“当慨歌之。古来征战几人回?爷爷回来了,凄婉个鸟。哈哈哈哈。”看看头顶日头,又摇摇头,“时候不对,等月上中天再唱。”

    刘守光说:“三郎这是头次出塞么,如此兴浓。”

    “是。”李三仍是张开双手似在拥抱天地,慨然道:“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你们说,那些节帅们都在关内杀来杀去,蝇营狗苟有甚意思。大丈夫当横行塞外,军威播于异域,国威布之四方,岂不壮哉。江河所致,日月所照,皆为汉土。”

    刘守光闻罢哈哈笑道:“不意三郎有此志向。横行塞外何难,五千精骑尽够。但这苦寒之地,得来无用啊。”郑哥也觉得刘守光说的有些道理。

    “岂曰无用?”李三眉梢一挑,道,“守在四疆何如守在四夷。中原是根本,河西、漠南是门庭,辽东、西域是两臂。门庭两臂安稳,根本才能太平,岂曰无用。”说了一半又停嘴,不再多做解释,问:“出来有五日了,前面该有胡儿部落了吧。”这年月没有导航没有,地图也很写意,李三郎实在不知走到哪里了。

    每天走个三四十里,到此已经北行近两百里,居然还没有碰到一个部落,不得不说被祸害的不浅。刘守光一脸猥琐答曰:“不急。再有一日便到。刘能说前面有个部落约莫数十帐吧,李小喜已去联络了。”说着飘个飞眼。

    有部落就有么,你这是什么表情,这般猥琐作甚,李三甚是不解。

    这边大队人马缓缓而行按下不表,只说前去探路的一行五人。领头的李小喜是个圆脸汉子,典型幽州武夫模样,跟在刘守光身边有数载,如今是个伙长,同二哥一个阶级。上午斥候来说,前方发现有胡儿营地,他就请命去打前站。

    五人离开大队一路疾驰,遥遥看到一片人烟,白色的毡包点缀在苍穹下,牛羊马群在草场上游荡,甚是惬意。还有二三里,就有数骑迎了上来,神情十分警惕。李小喜放慢了马速上前,叫道:“你是哪部,我等是蔚州商队。”

    看看这几人似无敌意,来骑也放松了些,但是两个骑手的弓上一直搭着箭。上来一个青年,操着一口流利的大唐官话叫道:“我是回鹘勒那颉啜部,自漠北到此不久。我是阿撒马,本部大人是我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