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铜三部曲:金枝

第5章 户红子扛把锄,要抱不平(4)

    小寒大寒不下雪,小暑大暑田开裂。早晨起来,户爷照例地喝了一壶水,吃了两片姜,然后走出门,看看天。天空很蓝。长工见户爷看天,一边就念出了这句农谚。户爷望了眼长工,没说话,又回了宅中。

    穿过前进的天井,户爷来到后进,女儿香起来了,刚梳洗完,正走出来,叫了声爷,进了三夫人卧室。

    香是三夫人所生。

    户爷前面还有两房夫人,可两个夫人接连给他生了四五个女娃,就是没添一个男丁。拿户爷唉声叹气的话来说,户家恐怕是要绝户了。在江东这地,女儿再多,也是人家人,不成门户。男丁,哪怕是跛子瞎子,也能顶门立户。好在,现在三夫人又怀了。说来也是机缘巧合,自从开怀生下香后,三夫人就一直没怀过,前两三个月,王庄的新枣上市了,往常,户爷只顾忙着运来运往,从未想过要买些甜点譬如桃酥、麻糕之类的回来让夫人和女儿们尝尝,今年,在运输中,一包酥糕被独轮车把挂破了,漏了几个出来,他拣了,本想带回来给香吃的,虽然她也有一十六岁了,可她在女娃们中最小,再说,前面几个女儿也都嫁了。谁知,香不在,他顺手就放在了三夫人的房中。三夫人以为户爷是带给她的,就吃了。户爷知道后,顺嘴说了句这么馋,难道怀了不成?没承想,还真的怀了。是男是女且不论,单这怀了,就让人有希望。

    有希望,人的精气神就来了。所以,这个把两个月,户爷每天都起得早早地,屋前屋后转上一圈,再回到三夫人身边问候一声。

    三夫人的怀已显了,虽然这天不冷,但毕竟是冬天,三夫人穿了厚厚的衣服,还看不出。

    户爷见香进了三夫人卧室,在那站了站。这一站,就站到了二夫人过了来。

    二夫人个子在三个夫人中最高,人说人高马大,可二夫人只是人高,并不马大,瘦瘦的,像根竹竿,不知怎么,户爷竟有些怕她。怕她,倒不是别的,而是她的高门大嗓,说起话来,二里地外都能听到。一次户爷不知怎么兴起,想与她云雨一番,结果,她一声“把门插上”,让整个院子都听到了,让户爷兴致,如气球被钉子戳了一样,没了。

    老爷早。二夫人大着嗓门问候。

    问候完了,也就完了,可是,二夫人却又补了一句,说三妹都几个月了,可不敢乱来呀。她以为户爷是从三夫人房间里出来。要是小产了,你就得再找个老四才能给你生。这清早拔早的……户爷说了一半,打住了,他知道,如果再说下去,二夫人还不定会再说出什么“清早拔早”不宜说的话来。转过身,慌慌地走了出去。

    曾有几次,户爷都想将这二夫人给休了,可是,一则二夫人娘家就在户庄上且势力较大,尤其是她的两个弟弟,据说,其中一个还在队伍上;二则她曾给他生了三个女儿,现在“嫁”的也都是有头有面的人——只能说“人”,因为“家”,到现在,不但他不知道,恐怕连女儿们自己,也未必知道。三个女儿虽然也姓户,但毕竟她是亲娘。这样,“休”字,也只是在他心里转一下,只转一下,就转成一个屁,给放了。平日里,他也少去二夫人处,除了三夫人,有时他也去大夫人那。

    大夫人自从最小的一个女儿也夭折后,就念起了佛,让户爷给她专门辟出了一间小屋,她在里面供了一尊观音菩萨像,点着香,燃着烛,无私自通地念着经。户爷过去,也不停。所以,说户爷过去,也只是过去一下,一句话也说不上的。

    说起来,大夫人这一生,也真是苦。当初嫁过来,户爷那时还不是爷,是户癞痢,每天下着苦力,上货卸货的,除了一身的臭汗还是汗。好在,大夫人一连给他添了两个女儿。本来女儿就女儿吧,反正那时户爷还年轻,再生几个,就不相信生不下一个男丁。谁知,两个女儿到了四五岁上,却都先后夭折了。原以为怀中的三女儿会平安长大,可是,长是长了,大也大了,结果在九岁上,又因为天花,没了。一连三个女儿都没成人,户爷没说什么,可大夫人认为自己不祥,不仅劝户爷娶了二夫人,自己,也封闭了起来,献给了佛。

    户爷虽然慌慌地往后门走,可在临出门时,还是瞥了一眼大夫人所在的佛堂,甚至当他迈出门槛时,想在这佛堂里怎么不是二夫人?这二夫人真的要好好地念念经拜拜佛,养养性子。

    出了后门的户爷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帽子忘了戴。忘了就忘了吧,反正这天也不冷。顺着后院一条小路,他安步当车,像在春天散步一样,倘佯。

    小路边的柳树随着风,轻轻舞着。起初户爷没在意,可当一根柳枝拂到了他,他伸手去拨开时,似乎突然发现,这柳枝竟然开始发青。

    柳枝发青?户爷一惊,往地上看。地上的小草还有野菜,有的,也开始露出了嫩色。这冬天呢,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户爷放开眼,四周看起来。

    四周虽然有些蒙蒙的,但天空却是蓝的。蓝的天,几朵云,还有这柳,户爷的心情仿佛也发了青,开始活泛开来。

    活泛了开来的户爷,突然想起了早晨刚出门时那长工念的那句农谚。啊呀这“小暑大暑田开裂”,小暑大暑,那时,正是枣扬花的季节呀,虽然枣自清明前后就开始扬花,但枣不似别的果木,别的果木一花一果,而它一年却可开六次花,尽管后两次基本不坐果,但谁又能分得那么清楚哪次花就是不坐果的后两次呢?不行,我得去王庄看看——那个红子姐,户红子说的“王庄没了枣,户爷的码头不是也没了水”,话虽不中听,但理还是没错。看看他们的枣是不是做好了防旱的准备,譬如打口井,万一干了,至少可以取到水早晚浇一浇。

    这么想着,户爷就拐上了去王庄的大道,头十里的路,急急得没用上两个时辰,他就走到了——后来,他曾反反复复地思不明忖不白,王庄他多少年都没去过了,这天怎么“忽然”就想到要去?说是提醒防旱,可“太阳三环套,不是旱就是涝”,这旱呀涝的,哪年没有?而且,还“急急”得连帽子都没戴!

    这王庄与户庄虽然只隔了头十里,但情形与户庄却迥然不同。不仅风俗不同,习惯不同,种的庄稼也不同。户庄种稻,也种谷,但不种枣;王庄种枣、种谷,但不种稻。虽然两庄都种着谷,但种的也不一样,户庄的谷只种在田边地头,用来作副食譬如做个粑粑捏个团子在闲暇时吃着玩儿,甚至用来喂鸡鸭鹅这些牲口,而王庄,则是当作精粮,只有在节日,譬如端午中秋,才与枣一起蒸个糕发个饼。也就是说,王庄的地水少,只适宜种枣,而户庄,靠河近,水多,适合生长稻。除了这自然环境外,户庄因为大家靠码头的运输过活,因此,整个庄子内里虽然显得有些松散,但其实还是很紧致的,形状像一把团扇,大体呈圆形。这样,有什么事,一个招呼,大家就都集中了起来。而这王庄,却完全是散的,整个庄子也是条状的,东一家西一家,散落在枣树丛中,除了王爷王六枣的院子。

    王六枣王爷的院子坐落在庄子中间,背靠鸡头岭,虽然院前也有一片广场,但没有户爷家那么讲究,四周也没有水沟,而是长满了枣树。这王爷,也不似户爷,讨得三房夫人,而是至今仍光棍(其实应该叫“鳏”棍)一条。

    但王爷有儿子。

    且不是一个,是两个。

    大儿子王尚举,已成了家,搬出去单过,住在庄子南头,也就是离户庄近的一端,叫南庄。小儿子王尚学,与户爷家的香差不多大小,与王爷住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