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来，李昕和张狗蛋听到的全是百姓对范文举的赞美，几乎没有说范老爷不好的。

    李昕听得暗暗皱眉。

    直到两人远离人群，渐渐走到无人的街道，周围再也见不到半个人影。

    “怎么了，公子？”

    张狗蛋见李昕面露沉思，疑惑问道。

    “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狗蛋，我问你，你觉得世界上有完美的人吗？”

    张狗蛋摸索着下巴，思考了片刻，有些迟疑的微微摇头。

    “应该……有吧……我不知道。”

    “没有！”

    李昕直截了当的说道。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们每个人都或多会少会有一定的缺陷，即便是再趋近于完美的人，也总会有人不满，总会有人在背后数落他的不好。”

    李昕略作停顿，环顾一眼四周街道，没有人影。

    “可现在，咱们看见的听见的都是人们对范文举的称赞，而没有任何一人挑他的毛病，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张狗蛋摸了摸脑袋，他大概明白了李昕想要表达的意思，但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李昕神情严肃，认真分析道。

    “其一，范文举或许是真如百姓们说的那么好，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善人，只是我们询问的对象太少，碰巧问到的都是受过其恩惠的人。

    “关于这一点，比较好证实，只要我们再稍微走远一些，多问一些人，或许就能遇到不憷他的人。”

    这完全是概率方面的问题。

    李昕决定找更多的人打听，在抽样调查中，越是扩大样本容量，才越能看出调查内容的真实性。

    “总不可能把清河县的所有人都问一遍吧。”

    张狗蛋有些不忿。

    把这县城里的所有人问一遍，这得多大工程量啊，傻子才愿意干这事情。

    “当然不是，我们只需要有针对性的选择一些不同社会地位的人就行，比如难民、普通百姓、工匠、小吏……”

    李昕根据这些不同的社会角色进行分类，这样是为了保证样本的多样性，尽量客观的从多方面了解范文举。

    张狗蛋这下听懂了。

    “那其二呢？”

    “其二，范文举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实则背地里将对其不满的人都暗中处理了，这对于有钱有势的财主来说，轻而易举。

    “从这方面也能看出，此人是个极爱惜羽毛的人，不会容许外界有任何摸黑他的存在。”

    李昕皱眉沉吟。

    而这也是他刚才一直皱眉的原因，若非听到的全是赞美之词，他也不会把人往坏的方面揣测。

    正如他方才所说：人无完人。

    他不相信一个能跟匪寇有勾结的人，会没有半点黑料。

    即便是义气当先、乐善好施，也总会在行侠仗义之时得罪一些人。

    况且在这愈发腐败的世道，欺压弱小的官吏和强人随处可见。

    这些人在哪里？

    他们还活着吗？

    范文举是否跟他们产生过交集？

    ……这一切不得而知。

    李昕在出发之前向大当家问及此人的时候，大当家只是说，范文举一生都在行善事，跟以前的大当家一样，是当地有财有势的员外，喜好结交英雄豪杰。

    如今看来，或许范文举是黑白两道通吃。

    此人还跟当地官府相交莫逆。

    “公子，你这两个推测有点极端啊。”

    张狗蛋听得直感叹摇头。

    从李昕口中的分析，他听出李昕对范文举此人的推测呈现两极分化，要么至善，要么至恶。

    可人是复杂的、多面的，不可能只有单独的某一方面。

    不可能有人一生只做善事，也不可能有人一生只做恶事，即便是大奸大恶之人，在至亲面前也会有柔情的一面。

    “狗蛋，你听说幸存者偏差吗？”

    张狗蛋摇摇头。

    “就是说，今年逸州接连发生灾难，导致哀鸿遍野、流民四起，而清河县呢，由于有范文举协同官府赈灾施粥，一部分难民因此存活了下来，此人对当地百姓也帮助颇多。

    “但他不可能无限制的帮助，否则即便他家里有金山，也迟早被饥饿的百姓吃空，于是还有一部分没得到救助的人最终饿死。

    “受过他恩惠的人，当然会为他说好话。”

    张狗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李昕的分析虽然极端，但不无道理。

    “有其三吗？”

    “有！”

    李昕短促而有力的回答。

    “其三，范文举是个工于做作的人，他所行之事都是为了维持他的外在形象，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性的表面功夫。

    “他将当地所有他能帮得到的人都施以援手，从而收获人们的称赞，获得当地良好的口碑，与四方豪杰产生友谊。

    “游走于黑白两道，豪杰见了他称一声哥哥，官吏见了他赞一声范大官人……”

    张狗蛋恍然。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出言打断李昕。

    “这不跟咱们大当家以前很像吗，大当家还没落草的时候就是当地庄主，乐善好施、广结仁人义士，只不过咱们大当家基本不跟官府打交道。”

    “不错，正是如此。”

    李昕颔首：“我想，这也是范文举此人能与咱们大当家结交的重要原因，两人身上都有一些共通之处。”

    李昕停顿了一下，长呼一口气。

    “若是这样，此人若能一直这么做作下去，倒也算是个不错的人。”

    “怎么说？”

    张狗蛋很是疑惑，如果一个人明明心里非常不情愿，表面却故意做作，也算的上是不错的人？

    “狗蛋，我今日再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作之不止，乃成君子。”

    “……？”张狗蛋不解。

    李昕想了想措辞，随后开口向狗蛋缓缓解释。

    “一个人，若是一辈子只行好事，每时每刻都注意着自身的形象，尽可能的帮助他人，那他就是好人。

    “不管他的内心如何阴暗，产生过怎样邪恶的想法，这都不影响外人对他的评价，在别人眼中他就是好人。

    “这叫论迹不论心。”

    ……

    两个人一路行走，一路交谈。

    伴随着两人之间的探讨，马蹄的哒哒声在无人的街道响起，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