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和栀子,向阳而生

(十六)

    蒋燃轻轻拥着夏小薇,犹豫了几秒,宽大的手掌还是落在她的肩上,耐心地安抚着她。夏小薇擦干净最后几滴眼泪,从蒋燃的怀里抽离,不带任何情绪地陌生地望着林雨晨。

    这个气宇轩昂的男孩,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走在大街上,总是有很多年轻女孩子偷偷瞄着他,更有甚者,大胆地问他要联系方式。从前的夏小薇,爱得那样卑微,那样小家子气,会心碎,会吃醋,会难过。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她用一种俯视的眼光看着林雨晨,仿佛那些过往都与她无关,她要重新审视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孩。林雨晨被夏小薇看得有些不自然,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尴尬狼狈,而以前出糗的,总是夏小薇。

    夏小薇对一旁的蒋燃说道:“蒋燃,别站着了,我们去收拾东西吧。”林雨晨难以置信地瞪着夏小薇,可是她毫无反应,仿佛只是一滴雨落在额上,很快风干。

    夏小薇路过林雨晨的身旁,脚步却没有停留,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带着体温的香味,曾经她是那样沉溺于此,现在却已丝毫不能牵绊她了。

    林雨晨忽然伸出手,拦住了夏小薇,她猝不及防,跌进了他的双臂之间。他的脸逐渐靠近,他认真地看着她,眼底是浓重的寒霜。这么久不见,他又长高了,却带着若有若无的忧伤。

    夏小薇望着这张被上帝亲吻过的面庞,心里努力堆积的堤坝却破防,林雨晨越靠越近,温柔似海,夏小薇缓缓闭上了眼睛。“在演什么偶像剧啊?赶快去收拾行李呀!”

    蒋燃气急败坏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浪漫的氛围,夏小薇如梦初醒。她倏地站直了身子,和蒋燃匆匆离开,不去在意林雨晨的缱绻目光。她发自内心感谢蒋燃,让她再一次逃离深渊。但是显然,夏栀子就没有这么幸运。

    家里已经很久没住人了,也没有打扫清理,乱糟糟的。夏小薇挽起袖子,换上旧衣服,找出拖把和抹布,热火朝天地搞卫生。蒋燃站在一旁,瞪着眼睛不解,“都是要卖掉的房子了,还这么在意干嘛?”

    夏小薇心里一哆嗦,一种苍凉的无奈之感油然而生,这个世界似乎已经习惯遗忘,只有她,心心念念,守着回忆。她记得这张皮沙发,她和夏栀子两人最喜欢躺在上面,一个刷视频,一个吃零食。

    她记得,这张椭圆形餐桌,一到过年,上面的菜肴就比往常还要丰盛,夏洛会喝点白酒,涂虹尝尝葡萄酒,而白酒和葡萄酒,都是夏小薇参加征文比赛赢得的奖品。他们都舍不得喝,酒瓶已经满满当当摆了一整个酒柜,让夏洛在朋友来时,可以吹嘘一下闺女。

    而现在,值钱的酒已经被叔叔拿走了,酒柜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夏小薇看着不禁悲从中来,她是这样怀念从前充满欢声笑语的时光,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小脾气,现在将是完全不同的情景。

    夏小薇觉得胸口很痛,泪水溢满了眼眶,她弯下腰来,使劲拖着地板。蒋燃没再作声,脱去了外套,帮着她一起清理。她打开衣橱,里面还有几件旧衣服,是涂虹带着她和夏栀子逛街买的。

    呢子大衣买了有几年了,但是保存得很好,只是夏小薇长了个子,再也穿不进了。人生其实也是这样,过去的时光就算在心底保鲜,也不是它原来的味道了。她伸出手,摸了摸衣服上的铆钉,那是夏栀子帮她钉上去的,她说那样更时尚。

    蒋燃望着那件呢子大衣,表情有些疑惑,却在与夏小薇对视时一扫而光。夏小薇在旧物中,找到了蒋燃几年前送她的唇彩,还有大半管没有用完。蒋燃走走看看,他拿起一个爱马仕尼罗河花园的香水瓶,随意看了看,问夏小薇:“这瓶香水,是你的吗?”

    夏小薇头也不抬,“怎么可能?你觉得我会用这些化妆品吗?”蒋燃哑然失笑,继续用扫把扫去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她注意到空气凝固了一瞬,回过头一看,蒋燃正盯着她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发愣。

    照片上,夏栀子笑得明媚动人,就连春天都黯然失色。“想她,就去追啊,你们至少还在一个学校,同一栋教学楼同一楼层,经常可以碰见啦!”夏小薇平缓地说,声音有些干涩。

    忙忙碌碌一天,总算把老屋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夏小薇站在屋子里,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又一个人跑下楼去小卖部,买了对联和窗花,小心地贴在门口和窗户上。顿时,死气沉沉的老屋,焕发了生机和希望。

    蒋燃看着她忙前跑后,额角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有些心疼,不免说道:“差不多就可以啦!”夏小薇愣了一会儿,转过身直直地望着蒋燃。蒋燃被看得莫名其妙,以为自己的脸上有脏东西,慌忙照镜子。

    夏小薇的眼泪,总是猝不及防,蒋燃更慌了,唯恐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男孩,也曾经劝我差不多就可以了。我知道这是一句普通的话,人人都有可能说,可是我还是,很想他。”

    “小薇,干嘛这么多愁善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认识的那个可爱的、乐观的夏小薇,到哪里去啦?”蒋燃故作轻松,敲了敲她的头。她却躲开了,眼里噙着泪花,“从前的事情,再也回不来了,从前的夏小薇,也在那场车祸中死了。”

    夏小薇和蒋燃回到别墅,蒋雨正在磨咖啡豆,满屋都是馥郁的味道。蒋雨满目柔情,笑容旖旎,蒋燃打趣道:“姐,今天和聂崇远哥哥,约会挺成功吧?”

    蒋雨微微抿嘴,欢喜溢于言表,一颦一笑,更显风华。蒋燃按住她的肩,像个小孩子似的,蹭着她的胳膊。蒋雨亲切地揉了揉蒋燃的头,笑着和夏小薇打招呼。

    “姐,小薇以后就是自家人了,以后她就住咱家了,帮我辅导功课。”蒋燃笑嘻嘻地说。蒋雨清亮的眸子里,滑过一丝意义不明的眼色,却立马被笑意掩盖,“好啊,欢迎小薇。”

    “不过你小子,要好好对待小薇啊,要努力学习,别再吊儿郎当的,不要辜负了小薇的一片苦心。”蒋雨把额前的碎发绾到耳后,嘴角的笑弯成月牙,美丽而优雅,夏小薇看得有些呆了。

    要说外貌,以前夏小薇觉得夏栀子倾国倾城,可是蒋雨是一种不同的韵味。蒋雨的气质,像一种无法比拟的大家闺秀,没有经过良好的家教和教育,难以养成这样的修养和素质。

    吃过晚饭,夏小薇就早早回了卧室,洗漱完毕,摊开了书桌上的生物课本,与光合作用、隐显性基因开始厮杀。两个小时后,她望着画满记号的课本,还有密密麻麻的错题笔记,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辛洁的电话忽然打了过来,夏小薇忽然觉得心里很安定,有家回,有饭吃,有学上,有朋友,那些遥不可及的幸福,又一一在残酷而冰冷的生活里冒出了头。

    夏小薇接通电话,却是宋争辉的声音,“小薇!”她有些吃惊,“宋争辉,有什么事情吗?”他顿了顿,“我和小洁在一起,我们出来放烟花吧。”夏小薇看了一眼时钟,晚上九点三十分。

    “你们在哪里?”夏小薇有些迟疑,“小薇,快来,我们在西湖公园的广场。”电话那头,传来辛洁的叫嚷声。夏小薇披上外套,拿上钥匙和背包,出门穿鞋。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蒋燃在客厅里看书,见夏小薇出门,关心地问道。夏小薇系上围巾,“朋友找我出去放烟花。”她匆匆出门,没有听见蒋燃后来说的话。但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奇怪,蒋燃居然没有玩电游,而是在安安静静地看书。

    夏小薇搭上最后一班公交车,驶向西湖公园。车上只有零散的几个人,她觉得空调有些闷热,把车窗户打开,冷风迅速灌了进来,钻进她的脖颈,凉凉的,像一条吐着杏子的蛇。

    灯火在夜色中摇曳,映照着夏小薇的脸庞。这两年,她明显瘦了,皮肤也变得白皙细腻,她感觉到一些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有青春的萌动和翻涌的爱意,但是她故意视而不见,仿佛不曾知晓。

    夏小薇忽然觉得很累,一种从心底迸发的累,仿佛整个世界,都把痛苦倾倒给了她,而她已经无力再承受。她只能苦苦撑着,在风雨飘摇的人世间,寻找一片小小的庇护,而她已浑身湿透。

    车子到站了,夏小薇跳下车,西湖公园门口人流涌动,一派热闹的光景。她轻车熟路,来到湖边的广场,这里她和辛洁经常来,此时广场上围了不少人,许多家长带着孩子在放烟花。

    “小薇!”辛洁眼尖,一下子就看见她了,挥舞着手臂向她致意,夏小薇的心,感受到了冬日里的一盆炭火,那样及时,那样温馨。她奔奔跳跳,三步并作两步,朝辛洁和宋争辉跑去。

    绚烂的花火,升腾空中,绽放迷人的色泽,带着光和热,上演着精彩的表演,而掌声和欢呼过后,夜空又趋于平静。夏小薇手里握着“满天星”,开心地舞动,转着圈嬉戏,把烦恼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世界总是习惯性遗忘,但是遗忘并非都是坏事,它能够暂且抚慰受伤流血的心,能够让人间保持相对的平和和平衡。把过往记忆得太过清晰,就像在胸口藏了一把利刃,随时可能插进心脏。

    放完烟花,已是深夜十二点,但是周围的人,似乎还没有尽兴,人群还未散去。辛洁提议,“咱们去苏荷喝一杯吧。”宋争辉一听,来了兴致,立即响应。

    “这个,这么晚了,还是不去了吧。”夏小薇吞吞吐吐,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进过酒吧,她的印象中,酒吧里都是些游手好闲、不三不四之人。

    “去吧,小薇,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咱们不喝酒,就去看看,点几杯饮料。”宋争辉央求道,夏小薇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浓妆艳抹,但她还是一眼认出。

    那个身影打扮成熟性感,晃进了苏荷酒吧。夏小薇心一横,跟着宋争辉、辛洁,也进了苏荷。酒吧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到处是疯狂舞动身体的红男绿女,嘈杂的环境让夏小薇有些不适应。

    可是,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紧紧追随那个身影。她看见,她摇晃在舞池中央,婀娜的身体摆出不同撩人的造型,长长的秀发被烫卷了,清秀的面庞上涂脂抹粉、妆容妖冶。

    夏小薇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死死盯着那张面孔,不敢确定。“莉莉娅!”酒保在一旁叫道,“森哥来了!”那个被称为“莉莉娅”的女孩,不耐烦地从舞池中央走下来,却在看见森哥时,立马变得谄媚讨好。

    “森哥!”莉莉娅走向沙发,撩起裙角,翘着二郎腿坐下。森哥约莫有四十岁左右,理着板寸头,眼角有一道狰狞的刀疤。莉莉娅妖娆地端起红酒杯,与森哥碰了一下,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森哥望着她姣好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然后伸出手,抚摸她的卷发,她乘势倒在森哥怀里,两人打情骂俏。夏小薇愣愣地看着,难以置信,火冒三丈。

    夏小薇不顾宋争辉的阻拦和辛洁的拉扯,气势汹汹,拨开人群,走到长沙发前,一把拽住莉莉娅。莉莉娅猝不及防,森哥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两人都回过神,一个狠狠的巴掌,落在夏小薇脸色。

    巴掌凶狠而干脆,夏小薇只觉得左耳嗡嗡的,脸上火辣辣地疼。“森哥,您等一下,她……”莉莉娅一时语塞,夏小薇顾不上疼,把莉莉娅拖出人群。

    “夏栀子,你在干什么?”在酒吧门外,夏小薇义愤填膺地问。“夏小薇,你又在干什么?”夏栀子也声嘶力竭。这是这么多年来,她们之间爆发的第一次争吵,即使在车祸后,她们也不曾当面对峙,只是行同路人。

    “夏栀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夏小薇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道。“我变成什么样了?你倒是说说啊。”夏栀子翻了一个白眼,一脸不耐烦。

    “你还问我?你看看,你穿的什么衣服,进的什么地方,和什么人在一起鬼混。”夏小薇越说越气氛,脸涨得通红。“我进的什么地方?你不也来了吗?”夏栀子反唇相讥。

    夏小薇被噎得无话可说,她望着曾经情同手足的姐姐,她还是那么美,只是从一朵纯洁的栀子,变成了罂粟花。辛洁上前拉走了夏小薇,而宋争辉不断和森哥的手下道歉。

    夏栀子飘来一个无所谓的眼神,说道:“遇见一条疯狗,别管她,咱们继续嗨皮!”说完,她扭动着腰肢,踩着高跟鞋,风姿绰约地走回酒吧,那些小混混警告了他们几句,也见机行事,跟着夏栀子离开。

    夏小薇被辛洁死死按住,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望着嚣张跋扈的一队人马。夜色凄凉,而人间灯火璀璨,夏小薇还在苦苦守着那片寒夜,而夏栀子在人造光源中声色犬马。

    夏小薇悲观地觉得,她与夏栀子,真的只能形同陌路人。但是她不甘,不是为自己不甘,而是为夏栀子,毕竟她们在一起,曾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她从小就爱读《格林童话》,喜欢童话大欢喜的完美结局。虽然她已无法参与夏栀子的人生,但是她不能看着她误入歧途,而坐视不管。

    他们三人漫步在凌晨的街头,宋争辉和辛洁都聪明地没有盘根问底,这让夏小薇感到一丝心灵的自由。寒风袭来,夏小薇觉得很冷,而前面有一家甜品店,为了暖和身体,他们决定买热奶茶。

    夏小薇推门而入,眼神落在了蒋雨身上。蒋雨和两个女孩、三个男孩围坐在一起,玩着狼人杀游戏,没有注意到夏小薇他们。她也没有主动和蒋雨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向收银台点单,宋争辉和辛洁没有推辞,接受了夏小薇请客的好意。

    夏小薇看了一眼微信里的余额,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她点了三份甜品,花了接近一百元,春节店铺人工成本高,涨价也是情理之中。老屋已经挂在中介公司出售,夏小薇应该不久就可以收到房款,一想到这,她又稍微放宽了心。

    他们一直到甜品店打烊才离开,蒋雨似乎醉意微醺,娇艳的脸庞更加如同含苞待放,她没有认出夏小薇。一个个子高高的大男生,搂着她的肩膀,看上去十分亲密,夏小薇确定,他应该就是蒋燃口中的聂崇远。

    夏小薇不禁多朝那个男生看了几眼,他眉清目秀,眉眼温顺,虽然不是很帅,但是气质不凡,他穿着长款呢子大衣,小心地照顾蒋雨。夏小薇心头一暖,心生羡慕,却突然联想到蒋燃,蒋燃待她,不也是如此这般吗?

    只是,她不能平白无故地接受蒋燃的好,他们非亲非故,以前也完全没有交集,只是因为夏栀子,他们才渐渐走入对方的人生,而又因为同样的爱而不得,生出一种天涯沦落人的同感。

    回家的时分,公交车早已停运,辛洁的家就在附近,走路就能回。宋争辉和夏小薇住得远,他们决定搭乘计程车,宋争辉看天色已晚,安全起见执意要送夏小薇。最近郴城的治安环境不太好,夜晚时常有寻滋惹事的,夏小薇也有些害怕,便答应了宋争辉。

    “去哪里?”一上车,司机师傅声音嘶哑地问道,开了一晚上的车,相比司机也已疲惫不堪。“去,去星湖湾。”夏小薇犹豫了一会儿答道,司机师傅立马来了兴致,“就是市里最高档的别墅小区?”

    夏小薇的余光瞟过宋争辉,他也十分惊讶。她不再作声,司机却打开了话匣子,“星湖湾都是有钱人住的,只是有的有钱人,也没有那个命。听说几年前,那里有一户大户人家的别墅起了火,烧死了好几个人。警察去的时候,尸体都烧焦了,现场惨不忍睹。”

    “最惨的是啊,还有一个孕妇,一尸两命呀。尸体就像烧糊的烤鸭一样,那个恐怖啊。”司机继续叨叨,夏小薇听着,胃里泛出恶心的酸水,她连忙按下车窗。

    “现在的小年轻啊,可要对自己负责啊。寻欢作乐,也要考虑后果啊。”司机从后视镜望了夏小薇一眼,话语很轻,可是听起来很刺耳。她知道,他一定是把他们当成了谈恋爱的小情侣,却不知道如何辩驳。

    但是她不能不辩驳,因为她无法认同这人格上的侮辱,她刚想开口,一双温热的手,却覆在了她手上,她诧异地回头,与宋争辉四目相对,他的眼神,温柔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