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蒋雨看见弟弟带回一个满身酒气、花枝招展的女孩,表情颇为吃惊,却也没有多问。而她感受到夏小薇对这个陌生女孩的无微不至后,就更是放下了心,可以确定这不是弟弟惹出的祸端。
这么多年来,姐弟俩相依为命,住在一起,她对弟弟十分关心,却也给了他最大的信任和空间。虽然各自有母亲,但是父亲这条血脉还是把他们紧紧绑在一起,而且从小他们就没有母亲这个角色参与成长,所以概念和印象也十分模糊。
保姆姐姐赶紧安排家政阿姨整理了一间卧室,就在夏小薇的房间旁边,专门给夏栀子居住。整个过程,蒋燃的重心都在夏栀子身上,可是夏栀子不是闭着眼睛,就是无力地望着天花板,不与他有任何眼神交流。
夏小薇和保姆姐姐把卧室的浴缸放好热水,关好门窗,准备帮夏栀子擦洗身体。夏栀子蜷缩在一角,不愿意她们碰她,夏小薇不顾她的反抗,还是脱去了她的贴身衣物。
保姆姐姐看见夏栀子腹部,那条长长的刀疤,不禁吓了一跳,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夏小薇用眼神暗示了保姆姐姐,她心领神会,赶紧收敛了目光。
夏栀子在温暖的浴缸里,渐渐放松了警惕,她不再抗议夏小薇帮她擦洗,可是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像熄灭的火丛,再也点不燃。而眼里唯一锐利的,是她翻涌的恨意,深入骨髓,无法轻易被时光抹去,反而是光阴每流失一寸,恨意就在心里加深一米。
保姆姐姐拿来干净的衣物,替夏栀子换上。沐浴过后的夏栀子,褪去了粗糙的妆容,洗干净了头发,虽然瘦骨嶙峋,可是那种无可复制的美丽,又重新回到了身体和灵魂。
保姆姐姐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她,感叹道:“这真是倾国倾城啊。”夏栀子抬头望了她一眼,虚弱地笑了笑,更呈现出了一种令人怜惜的病态美,就好像是曹雪芹的林黛玉。
但是,夏栀子不是林黛玉。她也寄人篱下、备受白眼,她也有深爱她的富家公子,但是她心里有恨,她不像像林黛玉一样多愁善感、伤春悲秋,她只想做人生的赢家,哪怕是用毁灭自我做代价。
夏小薇拿着吹风,帮夏栀子吹湿漉漉的秀发。今晚她不打算回自己房间睡了,她想抱着夏栀子入眠,就像曾经碰上雷雨交加的夜晚,夏洛和涂虹不在家,她害怕得无法入睡,夏栀子就抱着她哄她睡觉。
“小薇,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夏栀子木然地躺在床上,声音冰冷,像古老世纪的埃及木乃伊。“栀子,对不起。虽然我知道,这句道歉已经于事无补,可是我真的后悔。”
夏栀子不再作声,转过身背对着夏小薇,任夏小薇说什么,她都一言不发。“栀子,你可以恨我,但是你不要拿我的错误,惩罚你自己啊。”夏小薇心痛地说,仿佛那些和林雨晨有关的纠葛,都已经一刀两断,所有的死结都已经解开。可是她不知道,有的结解开,现实生活就成了一盘散沙,再也无法复原。
迷迷糊糊睡着,夏小薇借着微弱的台灯光线,看见夏栀子坐在书桌前,翻看着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苔丝》。她坐起身,无声走到夏栀子身旁,夏栀子看得入迷,竟没有注意到动静。
夏小薇看见,书页里夹着一封皱巴巴的信,上面的笔体稚嫩而流畅,她一惊,冲夏栀子嚷道:“栀子,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信!”夏栀子的表情,好像很无辜委屈,可是她嘴角荡起的笑意,又是一种暧昧不明的嘲讽和挖苦。
“小薇,你的聂晨曦哥哥,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你了吗?”夏栀子挑着眉,姣好的面容尽是咄咄逼人的锐利。夏栀子觉得心里是那样难受,多年的秘密被人提起,有羞于见人的尴尬,也有面对此刻这个陌生的夏栀子,而产生的难以置信。
夏小薇心里不安,痛恨自己没有把信收好,竟然在看完后把它插进了书页。这间卧室很少有人进来,但是夏小薇喜欢它书柜里满满当当的中外名著,她以为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夏栀子的话语,像一阵凛冽的风,扯下了她小心遮掩的心事。但是好在,她并不知道聂晨曦就是蒋雨的男朋友聂崇远,这件事情,夏小薇只能永远藏在心底,不让任何人发现。
夏小薇直视夏栀子不怀好意的目光,“栀子,我们曾经情同姐妹,为什么现在我都快要不认识你了?”夏栀子仰起头,轻蔑地笑着,学着酒吧里的女孩,假装手指间有一根烟,轻盈地吞吐烟雾。
“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了?还不是拜你所赐!但是我告诉你,我还是赢过了你,我怀过林雨晨的孩子,他把我按在床上时如狼似虎!他现在说喜欢你,都是假的,你知不知道?!”
“够了!夏栀子,你还要不要脸!”一股火气,猛地从夏小薇心头蹿起,她伸出手,推搡了一把夏栀子,夏栀子重心不稳,重重跌倒在地。隔壁的蒋燃听见动静,忙过来敲门,夏栀子正撕心裂肺地痛哭着。
蒋燃焦急地捶着门,夏小薇只好开了门,他看见夏栀子无助地跪在地上,不断抹着眼泪。他本来就是耳根软的人,看见自己深爱的女孩这么落魄,恻隐之心怦然而动。
“栀子,你怎么了?”蒋燃关切地上前询问,眼神锐利地扫过夏小薇,夏小薇觉得那眼神像一根针,戳破了她好不容易建立的自尊,和她无比坚信的深厚友情。或许有一天,时间可以弥补那个空隙,可是他们之间的隔阂,再无法被填充。
夏小薇的心一冷,她怅然地拉开椅子,抱着双手望着蒋燃和夏栀子。“蒋燃,不要怪小薇,她只是不小心推了我一把,没关系的。”夏栀子宽宏大量。
蒋燃的眼里,写满不满,他不耐烦地望了夏小薇一眼。夏小薇转身,出门时轻轻带上门,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出门前,她关了房间里的暖气,此刻房间里很冷,她也的确感到很冷。
夏小薇扭开台灯,舒适的光线立马洒满书桌,她揉了揉太阳穴,却觉得眼角疼得厉害,她用力按着,眼泪却不听话地滴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还好捱到了现在,没有当着蒋燃的面哭泣。
夏小薇无力地蹲在地板上,无声地啜泣,她觉得天旋地转,头痛得厉害,她合上了刚才摊开的化学作业本,径直躺在床上。头痛,如同排山倒海,向她倾覆,她像一只囚禁在牢笼里的鸟,被痛苦包围,无处躲藏,无处逃生。
夏小薇的头触到一个硬物,是她的智能手机,她忽然想起宋争辉给她提供的号码。已经是深夜了,她知道不好打扰他人,可是夜晚不是藏着最多秘密的时候吗?她相信,如果对方是她要找的人,她们一定不会错过。
夏小薇窸窸窣窣拿出手机,按照宋争辉给她的号码,一一拨打。第一个电话占线,她的心瞬间降到冰点,却安慰自己还有两次机会。第二个电话打通了,她的心顿时被吊了起来,在风中左摇右摆。
“喂。”一个粗犷的男声传了过来,态度极其恶劣,夏小薇忽然很害怕对方是母亲的现任丈夫,她害怕给母亲添麻烦,于是小声道歉挂断了电话。
第三个电话,她已经没有勇气再打了。她抱着双臂,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头痛已经暂时缓解。忽然手机响了起来,她没有多想,立刻接通电话。
“喂。”电话那端,是一个温暖的女声,“你好,你刚才是打了我的电话吗?很抱歉刚才我在和别人通话。”夏小薇的心,像花园里凋谢的玫瑰,在魔法药水的帮助下,重新绽放。
“请问,您是‘杜丽’吗?”夏小薇试探地问。“是的,请问你是哪位?”对方礼貌地回答。“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我可以和您聊聊吗?”夏小薇急切地说,然后长长呼了一口气。
“哦,可以的。你想和我说什么呢?”杜丽在电话那头,语气轻柔地问。“阿姨您好,我的妈妈,也叫杜丽。但是她已经,离开我很久很久了。”
“我记得小时候,她对我很好,陪我做游戏,给我讲故事。但是在某一天,她收拾好衣物,最后抱了我一下,上了一辆轿车,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很想她,特别是在爸爸过世后。”
“因为有了她,我才不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孤儿。我只记得她的名字,所以拜托朋友查了市里所有叫‘杜丽’的年龄相符的女性移动用户号码,这才打给您的。”
“我知道,您不是她,我记得她的声音,和您完全不一样。但是我还是想和您聊聊,因为我是这样孤独,我想回家,可偌大尘世,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的幸福,都被我自己亲手摧毁了。”
“我是罪人,我应该受到惩罚。可是我希望命运惩罚的,是我本人,而不是我身边那些最亲近的无辜的人。前段时间,我读了作家余华的《活着》,我读得泪流满面,我觉得自己比福贵幸运,又比他不幸。”
“谢谢你,小女孩。谢谢你这么信任我,虽然很可惜,我不是你的母亲。但是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你值得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你值得被爱被呵护,祝愿你早日找到你的母亲,她会为你骄傲的,相信我。”杜丽耐心听完夏小薇一大串话语,友善地说。
“谢谢您,杜阿姨。以后,我还可以给您打电话吗?我真的好喜欢你。”夏小薇怯怯地请求,像小的时候在幼稚园向老师讨要一颗糖果。“可以的,我就是你的树洞。”夏小薇钻进树洞,做了一个甜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