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流年

第4章 考验的开始(下)

    第二天一大早,祁鉴开就明白了给测录试保管组加派人手的原因了。场地上开进来两辆黄色大型货车,上面盖着深蓝色的帆布随风鼓动,祁鉴开走上前跟司机挥手,示意他们停下来。“师傅,谁让你们进来的,送的什么货?”祁鉴开大声喊着。

    “领导让的!”头车的师傅回应道。

    “哪个领导?”祁鉴开问。

    师傅斜了一眼祁鉴开,吐了口烟圈,缓缓说道:“方经理。”

    物资公司只有一个副处级的领导姓方——方元,主管物资仓储、采购、运输。可这库房重地是不让进大货车的,所有的入库物资都是叉车插进来的。祁鉴开正琢磨呢?仓储站站长钱代云在前,方元经理在后,来到六号库门口。“方经理、钱站长。”祁鉴开和左向楠跟领导打着招呼。

    “小祁,这两辆车上拉着的是测录试的长期无动态物资,原来是放在公司老库房里的,现在公司准备统一管理,你们测录试保管组负责清理出来,登记入台账。”钱代云说,“你们现在一共是五个人了吧,算上新调来的高琼和莫怀鹏?”

    “是,钱站,一共五个人。”祁鉴开说。

    “鉴开,你们就辛苦点。”方元说。

    方元是个带着眼睛,看起来像大学老师的经理,说话声音不大,看起来也很年轻,其实是有着二十多年工作经验的老物资人了。祁鉴开对他印象不错,跟方经理仅见过两次面,给他没有什么领导架子的印象。

    “放心吧,方经理,我们肯定干好。”祁鉴开说。

    “那好”,方云点点头,转头对钱代云说:“赶紧安排装卸队卸货吧,先摆在六号口后门那,集中起来。”说完,两个领导就向机关楼走去。

    装卸队把两车货摆好,祁鉴开仔细一看,这些东西有很多长短不一的管子,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都是黑乎乎的,没有标识、没有名牌,看起来已经相当陈旧,少说有七八年了。祁鉴开跟左向楠说:“这些东西可有年头了。”

    “祁哥,这些连名牌也没有,很多东西上面连型号都磨没了,这怎么入台账啊?”左向楠拿起配件一个个仔细看。

    “开个会吧,叫上高姐、小莫,大家研究一下。”祁鉴开脱下手套,摔在一捆不知道是什么的蒙尘已久的圆柱形配件上面。

    关于如何处理这批物资,高琼先开口了:“小祁啊,这批东西其实是七八年前,BJ方家库房里的测井、录井和试井的配件,那时候还没有泰山能源技术服务有限公司,那时候叫泰山能源贸易公司”,高琼笑了一下,接着说,“其实就是一个买进和卖出的商贸中介,后来跟平阳能源勘探公司合并,成立了今天的泰山能源技术服务有限公司。合并之后,公司总部定在BJ,这批物资就是之前泰山能源贸易公司的库存。新公司成立后,国内项目部为了打开非洲和中东市场,就购进了新的设备和配件,原来的库存就放在了BJ西郊的方家库房……”高琼正要继续讲下去,莫怀鹏打断了她,莫怀鹏并不是对着高琼说的,而是目光掠过高琼,对着祁鉴开说的,“祁哥,我觉得这事儿不用搞得那么复杂,不用管它原来是哪个单位的,登记在册就完事,当初这些东西又不是咱们买的,咱们行业不是有那么句话吗,谁采购谁负责。”莫怀鹏说得云淡风轻,说得事不关己。

    左向楠和康小军不知所措,看着祁鉴开。祁鉴开很反感莫怀鹏做事的态度和说话的方式,心里感慨:都说能进泰山物资公司的人都不简单,哪个没有关系,哪个不是起码认识个把处级领导,但像莫怀鹏这样整个汗毛孔都散发着傲慢气息的年轻人,还真是少见。

    不能让高琼大姐太难堪,祁鉴开心里明白,在这个公司里,能推心置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的人,太少了。“咱们先把这批物资登记,没有名牌的就做物理描述,记清楚,一项一项查,然后跟领导汇报,看看下一步怎么办。”说完,祁鉴开冲着高琼点头微笑,表示对她建议的感谢,高琼涨红的脸也回应了一个笑容。

    盘点了三天,这批物资大大小小一共1354项,有700多项没有名称,没有箱单,看不出生产厂家,也不知道当初买来是要发给哪个项目部使用的。这三天来,没有任何领导跟祁鉴开布置下一步的任务,这批物资成了六号库角落里被人遗忘的东西。祁鉴开一直想把莫怀鹏和高琼分开,考虑把莫怀鹏留在办公室做出入库台账登记,干一些excel表格的数据统计之类的工作,但又一想,这小子那种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做派,搞不好就会把台账的数据弄错了,到时候还得自己给他擦屁股,费二遍事,就把他带在身边,始终在六号库里转,其实也不用他干啥。祁鉴开发现莫怀鹏很有意思,你说他干活吧,他说话聊天的时间远长过干活的时间,你说他偷奸耍滑吧,只要祁鉴开一动手要干什么,他马上接过去干,干得很认真,也很卖力。祁鉴开总结:这是一个“会”干活的人。高琼倒是很认真,而且能看得出来,他是个老物资人,对各种配件很了解,对盘库的程序和注意事项也很清楚。上一次高琼的话说了一半,祁鉴开一直想找个机会再问问详细情况,就从箱子里抽了一瓶矿泉水,来到高琼身后,“高姐,歇一会儿吧,喝口水。”高琼直起腰,身子转向祁鉴开,眼睛还盯着地上的那批配件,嘴里叨咕着:“这些东西可有年头了……”她看祁鉴开手里拿着瓶水,脸红了一下,“谢谢啊,祁博士”,右手接过水,左手推了推安全帽,一口气喝了三大口。“高姐,别总是博士博士的了,叫我小祁就行,来坐下歇一会儿。”

    “我就羡慕那些高学历、有知识的人”,高琼跟着祁鉴开坐在一个大包装箱上,一边喝水,一边轻轻晃着两条腿,“祁博士,你这种学历的,将来肯定要当大领导的,好好干吧。”

    祁鉴开笑了笑。高琼继续说:“你博士学历,是不是直接就是副处级待遇啊?”高琼话一出口,又觉得问得不合适,脸又红了,“大姐话多了,别见怪啊。”

    “没事儿,高姐。按规定,一年实习期过后,成为正式员工了,就是副处级,但只是副处级待遇,没有副处级职务。”祁鉴开说。

    “那也行啊,职务也快,你这样的人才,公司肯定重点培养。”高琼说。

    “高姐,你说这批东西咱们下一步咋办?”祁鉴开问。

    “先登记,然后等通知。”高琼回答。

    “等谁通知?”祁鉴开问。

    “等领导通知。”高琼说。

    “等领导什么通知?”祁鉴开问。

    高琼看了祁鉴开一眼,说:“这批东西至少已经库存七八年了,要是能用早就用了,为什么现在突然提起来要清查?库房保管员已经换了好几茬人了,每一茬都要有台账交接,如果交接得清清楚楚,那就不用我们查了,据我的了解,很多台账已经弄没了,就是留下的那些,还有很多不准确的,而且这些物资的供应商,有一些已经不是能源集团的采购库库内供应商了,也就是跟咱们没什么关系了,所以通过查供应商来查物资的信息这条路也很难。”

    “钱站和方经理到现在什么也没说……”祁鉴开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高琼说。

    “但钱站和方经理都知道这批东西是怎么回事,除了管理上的问题,还有其他的……”高琼说到这,便不再说下去了。

    站在六号库门前向北望去,大大小小的叉车正在每个库房门前的场地上装车、卸货,红色的叉车,红色工装的保管员,向灰色棋盘上移动的红色棋子,正在走着一盘事关泰山物资未来的重要一局。红色工装的包裹下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大家都步伐匆匆,祁鉴开只能大体上通过库房的号码,猜测每个库房门前指挥叉车的保管员是谁:五号库房的那个工服显得特别肥大的高个子,应该是冯宁;四号库房门前的那个中等个子梳着马尾辫的女生,应该是钱萌萌;那个在三号库房门口手舞足蹈,正在大声说着什么的矮个子女生,应该是韩雨晴……

    “祁哥,看什么呢?”祁鉴开没有回头,就知道是莫怀鹏过来了,“祁哥,不用愁,这批物资虽然多、不好查,但是公家的事儿,领导肯定比咱们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莫怀鹏站在祁鉴开身旁,也顺着祁鉴开的目光向北望去。

    “小莫,库房内外都不能抽烟。”祁鉴开制止了莫怀鹏点烟的动作。

    “祁哥,你不用听高姐吓唬你,”莫怀鹏收起了烟,“她就是一个仓库保管员,中专毕业,干了十多年连副科都不是,一直在基层,也没见过啥大世面。我爸就是苏丹项目的财务老总,我老丈人也是正处级,这些事我见多了。”莫怀鹏颇不以为然,“咱们公司这一段还会调入好多平阳油田物资口的员工,这些大哥大姐都没啥文化,不用搭理他们。”

    祁鉴开看了一眼莫怀鹏,心想:你一个二十四五的年轻人,怎么能这么说老员工!?现在这年轻人也太直接了,自己老爹和老丈人是啥级别、在哪个单位不用别人问就直接说出来了?不是应该像揣着秘密似的左躲右闪、含糊其辞吗?此时的祁鉴开还无法完全体会,他那些低调、内敛的人生原则仅仅是个原则,在有些时候、有些环境中,还不如直接摊牌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多——当然,这些都是祁鉴开在后来才慢慢明白的。

    又过了一个星期,只有站长钱代云来测录试保管组的办公室说了一句:小祁啊,抓紧把那些物资盘出来啊。然后就又没有任何消息了。祁鉴开、康小军、高琼、左向楠、莫怀鹏,忙着记台账,联系厂家,找以前的保管员,发邮件给当年报采购计划的使用单位,试图找到当时物资科负责这批物资的具体人员……,半个月以来,每天七点开始干,晚上十点半才离开办公室,要不是办公区和宿舍区是联通的,几个人都想直接住在办公室了。康小军点燃了一颗烟,驾驶着滑轮座椅蹭到祁鉴开工位旁,“开哥,你说咱们啥时候是个头儿啊,这也不是实习生的节奏啊,这还是国企吗?”

    “兄弟,再坚持坚持,我觉得快了,领导也知道这活难干,怎么也得有个明确的打法。”祁鉴开安慰康小军。

    “开哥,我怕等不到那一天了。”康小军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神态有些悲壮。

    祁鉴开的测录试保管组忙得昏天暗地的同时,泰山物资公司一年一度的“青年职工联谊会——暨新入职员工欢迎大会”正如火如荼地准备着。从住宿区到办公区的长长的走廊里,张灯结彩,给人一种从平静走向辉煌的感觉。左面的墙上是李春茂总经理各种工作照以及与基层员工的合影,右面墙上是新入职员工的工作照,祁鉴开的照片有三张,一张是他跟康小军抬箱子的,一张是他指挥叉车搬货的,还有一张是他拿着登记表检查箱单的。康小军说:“开哥你看,咱们新入职的这七个人,你的照片最多,跟对面李总遥相呼应。”祁鉴开小声说:“你小子别乱用词儿。”三楼的大会议室已经布置妥当,舞台中央上方是“青年职工联谊会——暨新入职员工欢迎大会”的金色大字;舞台周围都是高脚花篮。几个电器师傅正在调试音响,祁鉴开和康小军趁着上楼做台账的机会,走进了大会议室看看热闹。“小祁啊,怎么不干活啊,躲到这里偷懒了!”一个粗厚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都有些震耳朵,祁鉴开一回头,原来是仓储站的副站长刘大同,“刘站好。”祁鉴开笑着说。刘大同40多岁,中等个子,方面大耳,说话中气十足,他来到祁鉴开身边,用厚厚的手掌拍着祁鉴开的肩膀,“哈哈,小祁啊,这就对了,该放松就放松,不能只是低头干活,还要抬头看路。”“刘站,我也想看路啊,没时间啊。”祁鉴开苦笑。“这话不对啊,怎么没时间,全仓储站乃至全公司就你们测录试保管组忙?别人都不忙?领导不忙?你这话可伤众啊,哈哈哈!”“我可不敢,刘站,我只能管我自己啊。”刘大同颇为推心置腹地说:“我看你们有时候饭都吃不上,活儿可不是这么干的,多跟领导沟通,才能少犯错误,不犯错误。”“谢谢刘站!”祁鉴开说。

    “全都布置好了吗?”祁鉴开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管萍萍来了,他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管萍萍是泰山物资公司党群工作部的主任,正处级,40出头,说话音调不高,语气威严。祁鉴开赶忙转身,对着管萍萍点头微笑:“管主任好。”

    “小祁在这啊,你好。”管萍萍微微点头,马上侧头跟身后的胥楠说:“细节一定要落实,秦书记下班前要来视察,不能有一点纰漏。”“放心吧,主任,我一定落实。”胥楠走过祁鉴开身边时,对他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管主任好!”刘大同嬉皮笑脸地打了个立正,“管主任,女工的事儿就够多了,您还有时间照顾联谊会的事儿,真是辛苦啊!”

    管萍萍看着刘大同,半笑不笑,“刘站,我是党群工作部的主任,还是公司的总政工师,什么不能管?难道只能管女工吗?”不等刘大同反应,已挺拔着婀娜的身姿四处查看去了,胥楠小碎步紧跟在后面。

    举办联谊会的那天白天,只有祁鉴开的测录试保管组在库房和办公室两头跑,用康小军的话说,咱们组是不是被抛进某个平行宇宙中了。公司办公楼正面空地上停着两辆金龙牌长途大客车,以平阳项目部为主,全国各个项目部新入职的年轻人和职工代表都来到了泰山物资公司总部。所有的大姐们,不论婀娜还是肥胖,走路时仿佛都带着节奏;所有的小姑娘们,不论高挑还是瘦小,腰肢上都透着弹性;所有的大哥们,不论外向还是内敛,眼光中都闪着兴奋;所有的小伙子们,无论英俊还是平凡,脸上都涌动着探险般欣喜与羞涩混合的复杂神情。

    在这群年轻人中,祁鉴开看见了潘晓波——他前期潘晓雯的堂妹,滨海市开发区区长潘淑山的侄女。潘晓波也看见了祁鉴开,表情很不自然,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微笑,两个人只是眼神一碰,便各自闪开了。祁鉴开跟潘晓雯离婚前后两个月,没见过潘晓波,看她此时的神态,肯定也已经知道了,按照潘晓波的性格,她姐离婚这事,应该是被她传出去了。当然,也许目前的传播范围仅限于姐妹团那几个女孩。“咳,潘晓波从平阳来到滨海,我这离婚的事儿马上也要众人皆知了。”祁鉴开心里叹了一声。潘晓波穿着裤腿肥大且有些外张的短裤,大大咧咧地从祁鉴开身边走过,保持着从她当兵回来到入职泰山物资公司以来一贯的做派。

    下午2点的时候,祁鉴开给组员们放了假,让他们去其他科室热闹热闹,看看人家排练节目,自己也准备准备。他则到六号库里转转。平时声音吵杂得让人头疼的库房里,现在静得只剩下风穿过库房后门的呜呜声,星期五下午,已经没有来送货和发货的车了,各种叉车也停在了场地一侧。祁鉴开又想起这批测录试的配件,这批东西七八年没动过,已经算正经八百的“无动态物资”了,处理无动态物资无非就是让物资再动起来——投入新的生产使用。那就先进行检测,查看是否有损耗损坏,是否过了保质期等等。可是这批东西已经搁置了好多年,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处理呢?尽管祁鉴开不知详情,但是他始终记得前岳父潘淑山跟他说过的一句话:“在国有企事业单位,没有一件事是空穴来风的,没有一个人是无亲无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