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流年

第25章 再见“薄荷”

    中午十一点刚过,“路人咖啡厅”的大厅里就暗了下来,尽管落地窗的面积看起来比门还大,可南面的老式公寓还是毫不留情地挡住了所有来自自然的热量与光明,大白天的,咖啡厅的每个木桌上都点着一盏灯,空调的风灼热而干裂。祁鉴开在靠窗的第二个座位上,虚望着前面的某个地方,心里想着六号库丢东西的事。一个身材高挑,上身白色短款羽绒服,下身淡蓝色牛仔裤的女孩儿把祁鉴开的目光从虚空中引了出来。是那个女孩儿,那个在午夜的街道,在细雨蒙蒙中痛苦地龃龉而行的女孩儿,一个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姓名的充满薄荷味的女孩儿……她的侧脸从蓝色帽衫里露出了苍白的一角,还有轻盈的脚步中透出的某种微微的颤抖,让祁鉴开一下子认出了她。“薄荷”在大厅的西北角坐下,双腿交换着叠放了几次之后,选择了一种最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祁鉴开至今仍然想不清楚,那天与“薄荷”的一切为什么会发生。用“阴差阳错的普通艳遇”这个概念,能不能解释得通?或者是仅仅为自己的欲望宣泄找一个理由?与一个陌生女孩儿的一次并非刻骨铭心的做爱,在如今已非奇事,不过对此时的祁鉴开来说,是个徒增烦恼的事儿,这烦恼并非某种道德高压,而是也许只对自己有效的人情债。只看了一眼腰封,祁鉴开就认出了“薄荷”看的是毛姆的《第一人称单数》,他想起了这本书第一章《贞洁》里面的第一句话:“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与一支高档雪茄的滋味相媲美。”他仿佛闻到了雪茄点燃的香味,一团烟雾在鼻子前面升了起来……店里的小音箱里传来了《LaVieEnRose》,小野丽莎有些慵懒、沙哑的嗓音忽高忽低地在不大的空间里荡漾,周围的人说话都很小声,祁鉴开看了看表,已经1点多了,康小军和高琼还没到。他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走到吧台,点了一听干姜水,对服务员说:“你好,请把这听水送给5号桌那个女孩儿。”

    服务员和薄荷说了几句话,又用手指了指祁鉴开的座位就离开了。薄荷转身望过来,看了几秒钟,身子猛地一颤。为避免尴尬,祁鉴开颇为绅士地点头,微笑。薄荷迅速收回目光,低头盯着她的书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煞有介事的互不关注,最终还是薄荷站起身来,端着祁鉴开为她点的干姜水,迎着顶灯柔和的光走来,坐下那一刻,深深舒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干姜水,微笑着说:“谢谢。”祁鉴开觉得薄荷此时的脸色比那一晚要红润好多,而且终于见到了她笑的样子了,薄荷笑的时候,眼睛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种空灵的大,两边的嘴角以相同的幅度迅速上扬一下,又恢复原位。这让人很难一下子看出,她究竟是真的开心,还是仅仅表示客气。

    “别客气。”祁鉴开也微笑着说。

    两个人既不能谈那天晚上,也无法在对彼此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聊些别的什么。还是薄荷先开了头——

    “服务员,来两瓶科罗娜95!”薄荷侧身对吧台方向喊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很有趣,像祁鉴开小学班主任的声音,现代的身体,传统的声音。黑色酒瓶上满是金色的花体德语,被薄荷握在手里,增添了她的神秘感。

    祁鉴开跟薄荷碰了一下,说:“Goodfriends,Goodwine,Goodtimes。”

    薄荷愣了一下,祁鉴开下巴一扬,示意她看后面,薄荷回头,才发现身后书架上挂着一个褐色的木牌,上面写着这句话。她笑得很开心,也对祁鉴开说:“喝酒吧,混蛋!”祁鉴开更是一愣,薄荷也示意他回头,原来祁鉴开后面的木牌子上写着的,正是这句话。祁鉴开笑着摇摇头,问道:“你喜欢毛姆?”

    “更喜欢博尔赫斯!”薄荷斩钉截铁。

    “《小径分叉的花园》?”祁鉴开问。

    “不,喜欢《恶棍列传》。”薄荷答。

    “主要喜欢哪点呢?”祁鉴开问。

    “对真实历史的重构。”薄荷答。

    “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东西,但我不会告诉你真实?”祁鉴开问。

    “对,就是像卡尔维诺说的那样。”薄荷答。

    “所以,你也喜欢卡尔维诺?”祁鉴开问。

    薄荷笑着,又举起“科罗娜95”,跟祁鉴开碰了一下,说:“敬对真实不屑一顾的卡尔维诺!”

    “也敬他在被提名诺奖那一年恰好突然离世?”祁鉴开问。

    薄荷又笑了,舒展的身体靠在椅背上,眼睛终于由圆月变成了弯月——一种整体而真实的笑意长久地留在了她的脸上。

    “你的气色比……上次……好多了。”祁鉴开说。

    “那你是喜欢我现在的青春靓丽还是上次备受摧残的面容?”薄荷语气中是顽皮的挑衅。

    祁鉴开知道这是都拉斯《情人》开篇第一段那句著名的问话。

    要不是康小军在自己左肩上猛击一掌,祁鉴开差点儿跟薄荷聊了半个西方文学史。“开哥,跟美女聊得忘我了啊?给我也介绍一下呗!”康小军贱兮兮的声音带着啤酒味的热气喷到了祁鉴开的后脑勺上,当它们还试图飞向薄荷的时候,被祁鉴开站起来的身躯挡住了。

    “你们怎么才过来?”祁鉴开一边转身问康小军,一边思考着怎么介绍薄荷。挤眉弄眼的康小军身旁是眉毛一挑一挑的左向楠,两人身后的高琼则微笑得有些黯然。“嗯……先坐下来。”祁鉴开招呼着三个人,正准备接下来的见招拆招时,发现薄荷已经离开了,抬头望去,整个咖啡厅都没有了她的踪影。“走了!还找什么?!”左向楠说。

    “开哥,那美女谁啊?”康小军问。

    “一个朋友。”祁鉴开说,“偶遇。”

    “不够真诚!刚才我虽然看不到你的脸,但是看见美女的脸上始终笑容满面,是那种遇到知己的笑。”康小军说。

    “你个从来不读书也没谈过恋爱的货,懂个屁,还知己的笑,你给我表演一下,知己的笑是什么样子?”祁鉴开说。

    “就是这样。”说着,康小军故作眉眼绰约,身体侧向一边,扭来扭去,双腿紧扣在一起,如同内急的样子。大家顿感恶心,左向楠做呕吐状。祁鉴开想,康小军这种人,外在表现得虽然有些放浪形骸,但其实是个很单纯甚至是有些含羞的男孩,这种男孩要么碰到一个天作之合的,要么被哪个情场老手拿捏得死死的。

    “说正事吧。”祁鉴开给三个人各点了一杯咖啡,严肃起来,“六号库丢东西这件事,咱们谁也别说出去,就仅限于咱们几个知道。”祁鉴开也不看三个人,盯着手中的已经喝了一半的咖啡,最初的拉花早已不见踪影,留在杯中的,是无论颜色还是味道都很浓烈的褐色液体。

    “那小莫那……”高琼问。

    祁鉴开沉吟了片刻,长舒了一口气,说“小莫不会说。”莫怀鹏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自己的利益,会像狼扑向猎物一样绝不放手,跟你死磕到底;与自己无关的事,不说不管不问也不想。祁鉴开当然不会跟眼前这三个人详细解释自己的判断。其实,祁鉴开更担心的是这件事什么时候跟领导汇报。如果现在就汇报,那就还是笔糊涂账,一旦大张旗鼓地查起来,那偷东西的人短期内绝不可能再出现了,到那个时候,祁鉴开和他的测录试保管组肯定要负一些工作失职的责任,尽管按照惯例,仓储站站长要负领导责任,但他清楚钱代云的为人和手段,他会以各种看似名正言顺的管理规定,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且这个人报复心极重,你要是有一点让他承担责任的意思,他会在之后的某些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加倍还给你。而且,祁鉴开推测,六号库丢物资的事儿,要么是自己人干的,要么是家贼勾结外鬼,暂时引而不发,只要留心注意,外松内紧,肯定会找到线索。

    “开哥,那……今天晚上干点啥?”康小军问。

    “睡觉!”祁鉴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