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劫:桃桃

第三章 大梁旧事

    那琴声结出的光晕里,是一处雨雪霏霏的宫阙楼阁,庭院深处遍载梅花,虬结疏落,暗香浮动。

    宫门虚掩着,门上悬了副巨大的八宝镶珠帘,寒风拂过,吹得五色帘微微掀起来,叮当、叮当,伶仃作响,也释放出了里面熏然的暖气,直烘得近处的梅花褪去霜寒,生出一抹奇异的娇媚l

    “冬寒腊尽,风霜清零

    和气渐入东风,岁杪将迎春临

    此时,金谷制酒,炙桔引香,与卿结万岁好”

    这时屋里传来一个温存的男声在读着这阙词,迷瞪瞪的祁欢只觉得自己似乎被一股力量吸引着就朝里面走去。

    他的身体毫无障碍的穿过了八宝珠帘,里面先入眼帘的竟是窗边摆着的两只巨大书架,上面密密匝匝的堆满了书,门口有烧着红螺碳的熏笼,屋里温暖如春,又摆着四时鲜果,更是烹着甜香扑鼻。

    最中央第一只黄花梨木的朗阔桌案,案上四时清供不少,还有一只冒着青烟的青鹤瓷九转香炉,还有金谷酒和金兽熏炉的篦子上放着的橘子。

    暖香缭绕,兼有冷梅清芬,此室虽不奢靡,却名贵雅致令人神思清明,怕是神仙也住得了。

    桌案后面依偎着坐着一男一女,男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身上是银白色绣龙纹的锦棉袍,高挺的鼻子,颇为敦厚的嘴唇,眼中更是储满温柔看向一旁的女子。

    那女子头上低低的挽着一个堕马髻,鬓边簪着一只紫玉攒珍珠的流苏簪子,颤巍巍垂下,摇曳间,愈发显得女子眉不描而黛,唇不画而朱,她一手端着芙蓉白玉杯,行动间露出凝脂一般的手臂上娇艳的红麝串,倒是倾国倾城的一个面相。

    只是她瞧着身体荏弱了些,这室内温暖至此,她还是整个人笼在一件灰鼠褂子里,大有不胜之态。

    祁欢惊讶的几乎喊出声,这女子除了年岁小些,可正是他引以为辱的疯癫娘亲。

    可那座上的君王,却并不是他日日口中的昏君。

    他想冲上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根本发现无法开口,他在他们面前就如同空气一般,看得到碰不到。无法,他只能静静的看着事态的发展。

    那多情的君王用银质的小叉子将桔子瓣放在茶壶里,笑道:“这是朕研究出的新法子,这茶和炙好的蜜桔一起,最是甜香润肺,对卿的虚咳之症甚好。”

    而美人此时却意不在茶,只挽着君王的手臂,柔声追问,“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如何才算是结万岁好?”

    她这句话令得身边的祁欢浑身一震,他的娘原来年年思念,连疯癫也不忘的人是这个男人。

    那君王微微一笑,正欲开口,门外却匆匆进来一名内侍,只见他额上渗满了汗珠,似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可到了君妃二人面前却顺眉调息,露出一个极喜气的笑容恭敬行礼。

    “茂才给陛下跟娘娘请安,娘娘今儿气色瞧着极好,倒跟五王爷献来的观音像神似!”

    “你这刁滑的小奴才!越发敢拿观音打趣!”祁欢他娘亲不由得笑得眉眼弯弯,“何事紧急?这大冷天叫你跑的一头是汗?”

    茂才连忙道:“回娘娘,这不是五王爷除了献观音像,还有些事务要请陛下前去商量。”

    他说罢抬眼不经意的扫过君王。

    君王不动声色,只笑道“老五不日要带兵去晋州,只怕有什么婆婆妈妈的事要交代给朕,你也晓得他那府中热闹,朕去瞧瞧,你且歪着小憩片刻,朕还回来与你用晚膳。”

    美人笑着应允,起身相送,走到门口君王又殷殷回头道,“绿珠,别送了,小心门口吹了风。”

    “晓得了陛下。”

    “绿珠,也别睡久了,晚上却难睡。”

    “陛下快去吧!勿念妾身。”

    两人对面相望,青丝燎燎,祁欢顿时头脑一晕,只觉得天地间也腾起这经年游荡的思念,是生者与死者双双遗留在人世间的执念,特别特别执的执念无可散去。

    君王转身挑了帘子去了,只余下贵妃绿珠还长久的站在原地,她眉尖若蹙,仿佛感应到什么不妥,大大的杏眼中水汽氤氲,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祁欢此刻终于能稍微驾驭自己的身体,他轻飘飘的来到了门口,见不远处茂才正跪在君王面前,目光沉重。

    “陛下,晋州失守啊!只怕那大荒兵马不日要攻到永安城下!陛下定夺呀!”

    君王目光一沉,却回头望向远处的八宝帘,“走吧,去前殿,召集百官。”

    他顿了顿“告诉左右,不可教贵妃知晓。”

    祁欢还想再看下去,忽然一片光晕将他裹住,再一睁眼,却到了战场之上。

    两军在奋力的厮杀,到处是尸山血海,原本青色的草地变成褐色,城墙上燃起簇簇火舌,好像要吞噬一切。

    玄衣铠甲的军队高高的竖着大荒的旗帜,黑云一般裹挟着朔风,压倒似的在红色铠甲的大梁军队里碾压,那御驾亲征的大梁君王,早已成了悬在大荒旗帜之下的一刻死不瞑目的头颅。

    “陛下!”

    耳边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祁欢再一眨眼,已经到了大梁宫殿之下,而高楼上面正站着目光沉痛的绿珠。

    “美人,你别动你别动!”大荒皇帝,也就是祁欢的亲爹祁高帜站在下面,志在必得的淫笑。

    “美人,快些下来吧,那大梁的昏君如今成了寡人刀下的亡魂,他这般没用,哪里配有你这样的美人相伴?寡人才是这天下唯一之伟丈夫,你若是从了寡人,金尊玉贵,皇后也给你做得!”

    绿珠站在楼上,即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恐惧害怕,她只是抬头看看被浓烟与烈火染红的天空,良久她轻笑一声,“年年岁岁,绿珠相陪。”

    一代美人,纵身而下。

    祁欢眼前一黑,他只清晰的听见他亲爹冷酷的声音。

    “抬回去,给寡人把她救活!”

    绿珠被抢救了三个月,每次抢救御医们都摇头,诊断是心脉俱断,只是用了极名贵的药材吊着一口气罢了,在御医们看来,这人已经等于没了。

    然而祁高帜决不能接受这个诊断,暴虐的要求一定要救活这个美人,于是接下来的半年皇宫的御医几乎大换血,每天都有一个御医被拉出去砍头,或者干脆株连全家,菜市口的刑场已经激不起百姓们的新鲜感了,但是他们的麻木中有一丝感知,宫里那个好死不死的女人肯定不是个好货。

    后来是波及国内的大夫,只要是名声在外的大夫就抓回皇宫尝试,于是大荒国又在短时间内出现了医疗短缺现象,医生们不敢承认自己是医生,学医的干脆放弃这个理想,一时间百姓们又有了看病难的焦虑,不免又将怨怼投在了绿珠身上。

    后来一位聪明的也是实在扛不住的御医想出了一个歪主意,他说“娘娘的病许是破大梁永安城是惊飞了魂魄,医书上记载,这叫做离魂症,并不是个实病,得需要一名法力高超的术士,方能令其转醒。”

    祁高帜深以为然,立刻遍寻天下术士,一个月后倒真的被他找到了一位,那道士紫衣青面,倒长着一副獠牙,只听说道术了得,平日里飞天遁地,行动间飞沙走石。

    他看了绿珠的情况,便转转眼珠道:“陛下,贫道有一种秘术,能以娘娘的意识游丝和精神残余凝聚成新的魂魄,只是凝聚后生前身后事通通忘记,恍若新生的来到人间,陛下可愿意一试?”

    祁高帜一听能救活已经很高兴了,再一听到能忘记生前事更是大喜过望,连忙道“此术甚好!道长快行来!不知此术可有名称?”

    道长嘿嘿一笑“倒也没什么名称,不过此后的娘娘,便不再算是人,而是,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