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秦

第十四章 青鹞

    次日一早,萧起便去往太尉府复命,昨日便已知晓今日之后恐将永失军身。

    若说面对封赏全然没有幸喜,那确实言不由衷;但若说只有幸喜,却也是自欺欺人。

    其十七岁从军,成人之后所有时光都在军中度过,除了冲锋陷阵,萧起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会什么。

    尽管修行禁锢已解,日后还可投身暗处那个更为神秘莫测的世界,但骤然失去毕生坚持的身份认同,依然让萧起有一种为世界所弃的落寞和迷茫。

    若非还有新的指引,萧起甚至都可能从此找不到前行的方向,就此以闲散贵人的身份荒废终老。

    萧起在一路失神之中骑马来到太尉府,栓马通报之后得以入府,许是怜其遭遇,许是惜其才能,太尉尉缭屈尊单独接见了萧起。

    但见萧起满眼的落寞,尉缭已到嘴边的恭喜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

    看着眼前这位本该朝气蓬勃的军中青壮此刻满脸的颓废之色,尉缭心中缓缓升其一个极为荒唐矛盾的念头——老兵凋零。

    作为一国太尉,他自然知道对很多军人来说,身份的认同等若信仰,这种信仰的加持可以让他们不畏强权、无惧身死;但这种信仰的剥夺也可以使他们行将就木、无所适从。

    有那么一瞬间,尉潦想要抗命,作为大秦军方明面上的第一人,所有军人都是他的兵。

    他的兵,而今在他在眼前枯败凋零。

    还是曾经怒放最盛的那一朵。

    此刻,他感到不甘和屈辱,他甚至想要杀人,却不是杀赵高。

    他可以杀了赵高,但仙人只需要随手扔一根骨头,就会有驱之不尽的赵高。

    他想杀仙人,杀尽天上仙人。

    他做不到,至少现在还做不到。但他知道如何保留一个军人最后的身份与尊严,那怕只是谎言编制的精神寄托。

    所以他没有恭喜萧起封侯,也没有安抚萧起情绪。

    他只是对萧起道:“秦人萧起,你可愿忘却身份,忘却前程,成为我人族青鹞卫,于黑暗中守卫人族,恪守誓言,生死於斯。”

    “你将不得为官,不得拜将,不事奢靡,不争荣宠。”

    “你将是黑暗之中的戈矛,是图腾之上的玄鸟;是撕碎黎明的光,是抵御寒冷的火;是守护族人的坚盾,是唤醒愚昧的号角。”

    “你之生命与信仰从此献给献给人族,今世如此,世世皆然。”

    尉缭傲然道:“世人只知我大秦铁鹰卫无敌天下,却无人知铁鹰之上尤有青鹞;世人只知我大秦志在天下,却无人知我大秦意在苍生。”

    “青鹞卫无有建制之约,无有身份之别。”

    “青鹞卫属,自黑暗中独行,既无人知,亦无同袍。”

    “秦人萧起,你可愿意。”

    萧起眼中似有星火渐起,而后燎原,李林临别赠言如炸雷响——莫忘来时路。

    萧起目光炽热:“萧起愿意。”

    尉缭神色肃然:“秦人萧起,重复你的誓言。”

    “秦人萧起,愿忘却身份,忘却前程,成为我人族青鹞卫,于黑暗中守卫人族,恪守誓言,生死於斯。”

    “我愿不为官,不拜将,不事奢靡,不争荣宠。”

    “我愿成为黑暗之中的戈矛,成为图腾之上的玄鸟;我愿化身撕碎黎明的光,化身抵御寒冷的火;我是守护族人的坚盾,是唤醒愚昧的号角。”

    “我誓将生命与信仰从此献给人族,今世如此,世世皆然。”

    见萧起起誓完毕,尉缭心中忐忑,也不知如此扯谎是对是错;又想道按照自古各类组织传统,尚需一个承载身份的图腾,做戏需做全套。

    于是便让萧起褪掉上衣,挥剑之间,便见萧起左胸位置一长一短两道伤口倾斜交叉,宛若飞鸟翱翔的简画。

    以萧起当前的体质,自是不会出现鲜血淋漓的场景,只是片刻十字伤口就变成了十字伤疤。

    尉缭心想,些许皮外伤旬日便愈,便也无有愧疚。

    见此差不多能糊弄萧起稳住其心神后,便拍拍萧起肩膀,着其回府候旨。

    尉缭不曾想到的是,萧起终其一生都未曾恢复这道伤疤。

    他更想不到的是,他今日杜撰的誓词,会在遥远的未来成为引领人族的灯火,闪耀万古洪荒。

    萧起离开太尉府后,炽热的眼神仿佛也随着新的身份认同一般,变得平静隐忍、深不见底。

    因今日萧起封侯,萧行也一早便被帝亥获准回府候旨。

    中午时分,赵高携一众隐官、宫人浩浩荡荡赶到萧府,颁旨之时,萧府更是除了萧起、萧行之外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封侯自不是圣旨纸面百十字那么简单,除了食邑划拨、府邸建制规格甚至包括材料等等均由内库提供,也需由内库专人与萧家一一过目交接确认,萧起领旨谢恩之后,赵高与萧行分别安排下属对接,随后便将赵高请入客厅接待。

    封侯确是件光宗耀祖的盛事,一家人俱是春风得意,便是如萧行这般日常蔑视赵高之人,也仍然大方将家中珍藏物件提前交于萧母予赵高赠礼,随行宫人更是人人皆有所获。

    赵高收礼致谢,随后便是一方不停试探一方虚与委蛇的大戏。

    赵高自是对萧起修行境界无比关注,但感知之下萧起竟然全无修行痕迹,已是废人,颇为不解。

    便对萧起关切道:“此前听闻安新侯身受重伤,不知可曾恢复?”

    萧起自是知道赵高意图,便对赵高道:“有劳中书令大人挂碍,外伤已然痊愈,只是经脉丹田俱毁,此后怕是只能游山玩水做那闲散之人了。”

    虽然萧起回复之言与其感知一致,但赵高此行既是有备而来,自然是需要确认无误才可放心。

    便对萧起道:“陛下挂念安新候伤势,便令太医随行为侯爷诊治一番,不知侯爷可否方便。”

    萧起而今巫体筑基已成,除了体质异于常人的卓越之外,身上无有任何修行痕迹,自是无惧查勘。

    便对赵高客气道:“多谢陛下与赵大人挂念,如此便有劳了。”

    得萧起应允,赵高示意之下便有太医上前,萧起自是大大方方与之配合。

    诊查完毕太医便似与萧起实与赵高道:“恭喜侯爷,身体无恙,虽是修为不复,但身体确是异于常人的健壮,也算万幸。”

    萧起自知其意,为了进一步打消赵高疑虑,便对太医道:“受伤年余,幸得母族长辈长期抚照,在辽东之地所耗奇珍甚众,加之修为虽然不在,但仍有武技傍身,体质倒是不坏。”

    赵高闻言也是放心,随后便与众人辞行,众人送行之间其也只是叮嘱萧行日后多多来往,甚至都没在多看萧起一眼。

    送客后萧母倒是对萧起如今的身体纠结不以,一边惋惜于萧起的修为尽失:一边又暗喜于萧起修为不在但体质尚佳,往后做个闲散贵人也好,无需在常年征战奔波。

    萧起见状安慰道:“母亲放心,以后我便做那闲散贵人,无事便游山玩水,或是四处游学做个文人也是好的。”

    那知萧母却不曾打算让其如此逍遥,便道:“没了军务在身,正好把婚事办了。”

    萧起闻言头大不以,见天色仍早,便想起昨日萧行嘱咐其接其祖回家过年之事,便以此为由头抽身出府到杜邮去了,留萧母顾自在家念叨。

    得尉缭安抚之后,萧起倒也没了那份失去军身的落寞之感,一路跑马心情倒也颇为轻快,两刻便到了杜邮白起墓处。

    萧起自幼便在此间频繁出入,与众人都是熟识,刚一下马,便有其祖同僚大声喊道:“莽子,你那逃家的孙子来了。”

    因老一辈尚在,白起守陵之人甚众,大部分都是曾经的旧部,也有少部分几代人都生活在周边。

    当下正是年关,农闲无事,萧起便一路太公、大父、叔、伯、婶等称呼不停,在众人招呼调笑之间忙碌之余倒也开怀不以。

    倒是被萧起称为雷大父的雷河,似是发现萧起腰间玉佩,便赶忙驱散聚众之人将萧起单独带往萧潜住处。

    这玉佩自然是萧起有意为之,毕竟明日一早尚有邀约,如若今日众人太过热情,那恐怕就回不去府里了。

    谁能拒绝一群看着自己长大的人的热情招待呢。

    萧潜住处倒是还跟四年前一样,除了屋檐的麦梗好像换过一轮,其他几乎与四年之前别无二致,依然是接口土窑三间,一间休息,一间吃饭,一间留给萧起。

    想到自己房间一空四年,萧起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好在已经知道祖父同样已是巫修,倒也没有那种生离死别渐近的压抑感觉。

    萧起尚未进到院坝,便听萧潜已然扯嗓子朝山坡下的邻居嚷嚷起来:“我大孙子回来了啊,哥几个晚上一起喝酒啊。”

    雷河闻言顿时呵斥道:“嚷嚷啥,先说正事,随后甚至不待萧起与萧潜见礼打招呼,便将二人推进屋关门。”

    三人进屋萧起刚叫了声祖父,萧潜便拉扯敲打着萧起道:“倒是壮实了不少,看来这几年在外头伙食还行的。”

    雷河似是看不下去,便对萧潜吼道:“莽子你给老子消停点,先说正事。”

    萧潜满脸不以为然嚷道:“我大孙子回家就是正事,起子你跟老雷先呆着,我去喊你杨家婶子来帮忙做一桌菜,晚上咱爷两喊几个老头一起喝点。”

    萧起刚欲安抚萧潜,便被雷河一把扯下腰间玉佩,直接按在萧潜脸上。

    萧潜嘟囔着扒拉了两下才看清事物,便对萧起道:“起子,这玩意咋在你这里。”

    见萧潜终于消停了,雷河这才没好气道:“你个憨货,就安分点吧,屁股实在坐不住就去把老方和杨端喊来,别瞎嚷嚷。”

    方洛、雷河、杨端、萧潜,白起麾下九大猛将半数在此,其余五人就萧起所知仍有三人在世,只是除了雷河、萧潜之外,其他人等各自有家族需要照看,并未常驻在此,但也经常在此走动。

    萧潜便骂骂咧咧的听话出去喊人去了。

    待萧潜出门,雷河才与萧起道:“筑基了,几时去的长平?”

    萧起乖巧道:“回大父,月余前去的,旬日前筑基完成才离开,武安君和句前辈都安好。”

    雷河问道:“老子是问将军可有命令?”

    随后又道:“算了,看来是无甚要事,等着那两个老家伙来了一起说吧。”

    萧起心想也是,这些老头子脾气没一个好的,轮番发问着实难以招架,正好也有些疑问需要请教,便对雷河道:“大父,你们都去过长平了?那怎不留在那边?”

    雷河心不在焉道:“去自是都去过,但那地方是给死人呆的,我等都是活人,集体失踪恐为人所疑,早就想死了,偏生没机会。”

    萧起问言倒是一乐,一想也不对,便又问道:“那不是随便演出死士复仇、旧部谋反的戏就好了。”

    雷河尚未搭话,便听门口进来一个人道:“竖子之言,怎么演,莽子去谋反假死,赵高那厮人前把萧行和你这小子一起夷三族了事?”

    萧起一听,瞬间懂了,好像是这么回事,一群人都拖家带口的,总不至于为了演戏把一家子性命都搭进去,拖家带口去长平那就更是臆想。

    神情抱赧之下,赶紧起身向方洛、杨端二位老人见礼。

    几人进屋后萧潜倒是不嚷嚷了,憨坐着就说了句:“杨家二媳妇说晚些时候直接去老杨家吃饭,我这边就不做了。”

    萧起赶忙应声,其他人俱不搭理,萧潜便也老实坐着不说话。

    众人之中一直方洛最具威严,聚在一起他不说话便无人开腔。

    见众人安静,方洛便朝萧起问道:“起子,给说说那边的情况,不是听说你斩了那项燕的孙子就去了辽东,怎么跑到长平了。”

    萧起便向众人从自己遭遇项羽受伤自救开始,一直讲道探访泰山,发现幕阜山线索,再到长平筑基。

    众人听到幕阜山之事俱都开怀不以,便是一向威严的方洛都开口赞道:“不孬,好歹是我等从开裆裤调教的,斩了那项燕孙子不说,还发现了幕阜山这条关键线索,没给老头子们丢人。”

    听到这话萧潜似是回忆起些许不高兴的往事,便又不乐意了,嘟囔道:“关你屁事,就特么属你下手最狠。”

    萧起闻言嘴角抽搐,想到小时候好像还真就方洛揍他最狠。

    彼时方洛虽不常驻,但也超过半数时间都在此间,回想儿时被几人当新兵操练的感觉,不禁打了个寒颤。

    要知道这帮人一半都是传说中的铁鹰卫出身。

    方洛闻言顿时也不乐意了,呵斥道:“你个憨货懂个屁,要不是你回回护着,这小子至于连媳妇都打不过。”

    萧起闻言瞬间又想逃回府算了。

    杨端似是看不过去两人吵嚷,便接话道:“王翦那厮斩个项燕就封侯了,起子斩了项燕孙子不得封个侯耍耍?”

    众人闻言有理,便七嘴八舌开始张罗,好似几人就能封下来一样。

    萧起闻言头大,便讪讪道:“是封了个安新候。”

    众人一听便都静声傻眼了,便是萧潜也嚷嚷道:“怎能封侯,那不是比将军爵位还高了。”

    倒是雷河说了句公道话:“你个憨货懂个屁,将军封君那时候王上才只是大周伯爵,怎能封侯,将军封君是只能封君。”

    萧起怕再生始端,赶紧解释道:“非是彻侯,只是关内侯属,只有爵位,无有军权,而今筑基之后怕是也没机会领兵了。”

    众人闻言也知轻重,便嘱咐萧起好好修行。

    随后一众人便到杨端家里吃喝,席间许是有其他人在,几人便也不再提及正事只唠家常。

    只是这家常话题一起便又让萧起想要逃离,当下便想着得赶紧找王允儿把话说开才是。

    席间知道方、雷二人也在杜邮过年之后,萧起便只想着还是回去劝说一家人来杜邮过年便罢。

    酒至微醺方歇,因明日有约,萧起便将众人一一送回屋后连夜回府。

    至于萧行所嘱接走萧遣一事,毕竟萧起还是更惧怕杜邮这一众老人,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