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股腥味。

    孤身一人留在天台上的顾渊行这样想。

    应是从附近港口码头飘荡来的。

    他仰头看天。

    头顶的天空如同一块死寂的深黑色画布，没有一丝流动或变化的色彩，沉默地笼罩着这个世界。

    这景象让顾渊行想起了那种被遗忘的鱼塘，浮着青苔的、富营养化的水面。

    在水面的浮光下，是苟延残喘的鱼群，也是苟延残喘的人群，它们在穹顶下的鱼塘里，呼吸着，喷吐着生活的热浪。

    我是鱼吗？

    还是那个站在水体旁，举着鱼竿，凝视着水中之物的人？

    水中之物，除了鱼，是否还潜藏着鬼魅与怪物？

    顾渊行的胡思乱想被一记尖利的摩擦声打断，那是铁门的声音。他回头望去，只见柳发新攥着一沓黄纸符咒回来了。

    顾渊行搬来一张天台上闲置的椅子，借着附近稍远处的亮色霓虹灯光，一张张地凝视着这些柳发新所绘制的符箓，同时问道：

    “哪张是你给刘洋的？”

    柳发新从那些如扑克牌般被散开的符箓中，挑出一张，轻轻压在最上面。

    “这张。”

    他说道，““消灾镇邪符”。功用正如它的名字。”

    顾渊行凝神细看那张符。

    它如同一幅鬼斧神工的抽象画，似字非字，充满了难以辨认的符号，令人捉摸不透，仿佛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奥秘。

    柳发新似乎察觉到了顾渊行的困惑，伸出手指，轻轻指点着符箓的结构。

    “一张符箓由三个部分组成，分别是符座，也就是符头，符窍，也就是符心，以及符脚。头、心、脚，就像人一样，一张完整的符图，这三部分缺一不可。”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符箓上轻轻拆分，让顾渊行看得更清楚。

    他指向一个图案，是一个“三勾”的符号。

    “自古以来，符箓的派别众多，各派都有自己的祖师，因此符头的暗号也有所不同。这个三勾，就是代表着道教中的三清。你知道三清吧？”

    顾渊行点点头，作为一个华国人，即使不信道教，也多少听说过三清道祖的名字。

    柳发新继续讲解，指尖指向一个“奉”字，以及“奉”字之下的一个名字和“敕令”二字。

    “你把它连起来看，其实就是奉某位仙师的命令的意思。”

    顾渊行定睛看去，在这些字的下方，是一堆数学中的无穷符号。他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柳发新神色不变。

    “这是捆仙绳，不是每张符都要有的，甚至，不需要有。但我觉得，画了这个很有仪式感，就顺手给添上了。”

    他指向捆仙绳的下方，是一个钟型图案。

    “左为地柱，右为天柱。”

    他指着钟的两侧勾线，“这天地柱之间，就是符咒的核心，祈请的部分。这张符是消灾镇邪符，祈请的无非就是邪祟退散。重要的是，在天地柱中，要写明请来的主事神佛。我这符上请的，是张天师。

    “书什么符就要请什么神。你请的神得和符的功能对上。比如你想治病，那得请九天玄女，你要请雷公电母来，那可就闹笑话了。”

    “那你为什么不写一张给自己祛病的符？”顾渊行立刻问道。

    柳发新脸色一滞，声音低沉了下来，带着一丝无奈。

    “我试过的，没有用。我没有患病，让我身体衰弱的，是别的原因。”

    顾渊行心想也是。如果可以通过书符来祛除这种虚弱状态，那岂不是可以卡BUG了？

    他转而问道：“所以说，符箓其实就是邀请主神借兵将来相助护法，让他们帮忙一起打鬼斩煞，祛疾镇宅，消灾解厄。是这个道理吧。”

    柳发新点点头，表示认同。

    随即，顾渊行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

    “那假设这些神祇真的还存在着，隐匿在我们看不见的世界，他们为何要无缘无故地来助你？难道仅仅是出于仁善之心？西方的恶魔缔结契约时，会索取灵魂作为交换条件。我们华国的神灵或许不会如此残忍，但至少也该索取一些代价吧？”

    柳发新一愣，旋即愕然地低下头，审视着自己的身体。

    难道他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身体和健康？

    顾渊行的目光落在钟型天地柱的最下方，那里赫然写着两个大字“罡”、“煞”。

    他再次发问：“这两个字有什么作用？是不是你还未解释的符窍？”

    柳发新心头沉重，但他还是向顾渊行详细解释道：

    “没错。符窍是一张符的灵魂所在，人若无灵魂，不过是一具空壳，符若是没有符窍，就是一张废纸。

    “这两个字，也被称作秘字，它们蕴含着难以置信的力量。缺少了它们，无论你如何绘制、念诵咒语，最终得到的也只是一张无用的空符，毫无效力。

    “每一道符中，都必须包含秘字。常见的秘字有‘罡’字、‘煞’字、‘御’字、‘井’字等，不同的符会有不同的符窍秘字。

    “符窍之后，便是符脚。有些符可能没有符脚，或者用符窍来替代符脚。我的这张符就没有画符脚，而是用符窍替代了。

    “除了像我这种上下结构的符箓外，还有左右结构的，但总体的构成是不会改变的。”

    说到这里，柳发新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说道：

    “根据我这些天画符的经验，我总结出了一件事，那就是，画符看似复杂，实则只需三步。

    “首先是符头，相当于公文的题头，表明你信奉的是哪位尊神；其次是写明你要从哪位神灵那里请人，请来的神灵要做什么，最后是写秘字，秘字就像是一种信标，有了秘字，神祇才能听到你的呼唤。只要满足这三点，一张符便算是完成了。

    “其他的则属于各门各派的独特习惯和书符之人的自我发挥，不是那么重要。”

    顾渊行原本听得有些迷糊，但经柳发新这么一总结，他顿时豁然开朗。

    脑海中仿佛有一层迷雾被驱散，关于符箓的知识如同银瓶乍破，水浆迸发，从他的脑海深处汹涌而出。

    顾渊行的眼角微微一跳，忍受着新知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的冲击，向柳发新发问：

    “你画符所用的材料是从哪里来的？”

    画符通常使用的是墨或者朱砂，柳发新选用的是成本较低的墨。

    至于符箓的载体，在顾渊行脑海中不断涌现的知识中，传统的符箓载体通常是桃木板，因为桃木被认为具有强大的驱邪神力。

    除此之外，还有柏木板、枣木板、石块、砖块和黄纸等也都是常见的载体。

    柳发新所使用的就是最普通的黄纸。

    顾渊行如果想要自己尝试画符，也得从最便宜的墨和最基本的黄纸开始。

    但是，在巴尔的摩，墨水容易获得，黄纸就有些难以找到了。

    虽然石块和砖块也能用来画符，且更容易获取，但因为不便携带，顾渊行将它们排除在外。

    柳发新现在想要紧紧抓住顾渊行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因此他没有任何隐瞒，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在纽约有位朋友，跟这行的人还挺熟的，能帮我弄到黄纸。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帮你搞定。不过……”

    他的话没有说尽，但顾渊行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此刻，他也从脑海中那些系统化的符箓知识中，理解了柳发新身体衰弱的真正原因，于是说道：

    “其实你身体恶化的最主要原因，是因为你并非修仙者。”

    柳发新似乎早已知晓这一点，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他在等待顾渊行继续说下去，或者说，他之所以如此坦诚，就是希望顾渊行能够为他提供成为修仙者的方法。

    顾渊行沉声说道：

    “画符灵验的根本，在于召神请将，而召神请将成功的关键，或者说代价，我想应该就是炁。所谓符无正形，以炁而灵。我不懂画符，但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句话。修仙者才有这种炁。常人书写的符之所以没有作用，就是因为必须闭炁书作，符才有用。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你没有炁，书写的符却有效用呢？”

    顾渊行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其实符箓的本质是‘精气’，毕竟一切万法莫不以精气为用。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但是，你现在很显然是在牺牲自己的精气书符。目前只体现在你的身体衰弱，但时日一久，恐怕大限将至。”

    柳发新并没有如顾渊行所设想的那样，露出一丝绝望和惶恐的表情。他只是略微有些沉思，俄顷，见顾渊行不再说话，才终于问道：

    “你之前说你能帮我，打算怎么帮？是想让我走上修仙这条路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不是要我的命，我都能接受。”

    顾渊行没想到柳发新接受事实的速度这么快，而且，都不经过任何心理上的挣扎，就把自己卖给了他。

    这种决绝和果断，让顾渊行对柳发新有了新的认识。

    但顾渊行没有打算趁人之危，温声说道：

    “你太夸张了。我只是一个普通大学生，因为家传的缘故，略懂一些强身健体的技巧，和修仙的境界还差得远呢。但我想，或许我能帮到你一些。”

    他的脑海中确实装满了修仙初期的所有理论知识，但目前，他只打算传授柳发新关于体呼吸的相关知识。

    至于更深层次的通三关等内容，他暂时不打算透露给对方。

    教授柳发新体呼吸的方法，纯粹是作为对方分享符箓之道的回报。

    柳发新认真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顾渊行将体呼吸的方法详细地教授给他之后，他才缓缓开口：

    “日后你若有难处，尽管开口，我随叫随到，绝不含糊。”

    这话说得仿佛立誓。

    顾渊行却没有因此产生将柳发新发展成随从或下属的想法，此时心里想的是自己今晚的体呼吸修习还没做。

    就打算在指导柳发新入门的同时，也顺便完成自己的修炼。

    月色渐浓，两小时悄然流逝。

    顾渊行结束了体呼吸的修炼，目光转向柳发新。

    柳发新正沉浸在第一次尝试之中，体表只浮现出淡淡的污渍，这与顾渊行初次尝试体呼吸时的狼狈相比，显得格外干净。

    显然，柳发新入门的速度并不惊人，用高情商的话来说就是稳健而不失章法。

    但当柳发新睁开双眼时，他的眼中却难掩喜色。

    因为顾渊行传授给他的修炼方法确实有效。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状况在以一种缓慢却明显的速度改善。

    见柳发新终于结束了修炼，在体呼吸结束后又研究了一个小时的符箓的顾渊行问道：

    “你感觉怎么样？”

    柳发新沉声回答：“非常好，前所未有的好。”

    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些长期积累的伤痛都有所缓解，这真是难以置信。

    顾渊行点点头，“有效就好，能帮到你就行。对了，你之前提到在纽约有门路能搞到黄纸，能否帮我弄一些？”

    心情大好的柳发新，仿佛心头一块沉重的大石被搬走，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事你放心，我马上联系，一有消息就给你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