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解诡仙

第一十八章 牌局

    徐福靠在摇晃牛车的木篷上,漫不经心地揉搓着手指间的干枯烟草丝。

    “诶,君房兄,你什么时候喜欢嚼烟草了?”

    徐福瞥了卢生一眼,将被捏成黑色小球的烟草丝抛进嘴里嚼了嚼:

    “怎么,你才认识我几天啊?”

    卢生皱了皱眉头,他感到自从徐福带着牛车回来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显得格外陌生。

    “小伙子……这烟草好香啊……能不能送老朽一点。”

    断腿上用布条绑着木片的老头躺在车篷的木板上,哆嗦着举起手中坑坑洼洼的旱烟枪。徐福皱了皱眉,还是从怀中摸出一个脏兮兮的小木盒抛给老头:

    “那种好烟想都别想,你还是用这个吧。”

    老人也不恼,颤巍巍地打开木盒并从中挑出一撮烟丝塞进烟锅中。随着火镰擦出的火花,一股浓郁的呛人烟味立刻弥漫了整个车篷。

    挥手赶开面前刺鼻的灰烟,卢生捡起地上的酒壶靠向空气清新的车尾。他拔出木塞将壶对嘴倒去,然而瓶口只滴出几滴酒水。他疑惑地看了看地面上的老头和坐在一边的徐福:

    “嘿?你们两个偷喝我酒了?我告诉你们啊,那可是楚地最珍贵的名酒‘忘山鬼’,把你们卖了都不起。”

    老头冷哼了一声,砸吧着旱烟枪的木嘴,从口中喷出一股刺鼻的灰烟。他扶了扶扭折的后腰道:

    “有什么了不起的……老朽年轻时可是楚地贵族,还在蛮水畔的富庶楚地用这酒洗过澡呢!”

    卢生瞪大了眼睛看向地上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

    “就你……还是贵族!”

    老人握住烟杆的手抖了一下,他忍痛直起腰:“在下楚地三闾大夫,屈原。”

    不知为什么,老人念出自己名字时忽然变得格外严肃,那张滑稽的苍老面孔上多了几分让人敬畏的神态。

    听到老人的名字,徐福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然而这细小的表情却被卢生捕捉到了。

    “怎么,君房兄知道他的名字?”

    徐福沉思片刻,随即转换了话题:

    “没有,我不认识他……我只是在想用‘忘山鬼’的故事罢了。”

    “哦?年轻人,你居然知道这美酒背后的故事?”

    徐福随意地扬了扬眉毛:

    “这有什么?不就是一个廉价的爱情故事吗?楚地男子爱上了云梦大泽的山鬼却碍于人鬼殊途,于是用一种可以遗忘一切忧愁的酒来斩断这段感情吗。”

    闻听此言,屈原忽然激动地挣扎坐起,浑浊的干瘪眼睛忽然亮了。他颤抖着摇头,火光忽明忽暗的烟锅也从手中滑落:

    “错……大错特错!倘若你见过山鬼大人一眼……哪怕就一眼,你也会觉得天地间所有的美好都黯然失色!”

    卢生眼睛亮了,他看向地上老人的眼中多了一丝尊敬:

    “这么说,你见过山鬼?”

    屈原苦笑着点了点头,再次黯淡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掺和着落寞的复杂情感:

    “见过,当然见过,不过那已经是几百年的事情了……那时我还是轻狂少年,现在想想,已经恍如隔世咯!”

    卢生显然没有兴趣听老人的怀旧,他睁大右眼凑近壶口向内看去:

    “我草,你们真的是一滴酒都不给我留啊!太过分……”

    话音未落,一声惨叫从他的口中冒了出来。突然停下的牛车让所有人猝不及防地向前栽去,毫无防备的卢生将眼眶狠狠撞在了瓶口上。

    “喂喂喂,这怎么回事啊?疼死了!”

    卢生摸着肿胀发紫的眼眶,顶着旋转的金星跳下车篷。随着他骂骂咧咧地走到牛车前,却看见一胖一瘦两道人影挡在牛车前。

    “我靠,莫名其妙挡我们的车干什么啊?”

    胖子僵硬地挪动左腿将自己向前拖一步,双手抱拳躬身道:

    “道爷,小人叫王虎,那个瘦子叫李杆子,是我的结拜兄弟。我们是HD的解差,但在云梦山办事时遇到一些麻烦,还望捎我们一程。”

    卢生布满地撇撇嘴,刚要拒绝却被王虎震惊的语气打断了。王虎看向他的身后,面露一丝惊喜:

    “哎呦,这不是那位道爷吗,当初您还帮我们赶走了傀儡师!要不,送佛送到西,您再帮我们一次?”

    徐福显然不认识这两个家伙,但他思索片刻还是一挑眉毛道:

    “行,二位上车吧!”

    作为伏行众,他不可能没有发现两人身上的变化。王虎裹着绷带的右腿已经不再是血肉,而是糊着糯米浆的扎纸,就像他身后李杆子斗笠阴影下的上半张脸已经完全变成了涂抹颜料的滑稽纸人面孔。

    “‘唢呐’那老东西,下手真狠……不过千万不能让这两个家伙逃走,看能不能找个机会解决掉。”

    徐福心中嘀咕着看向被王虎拉着走进车篷的李杆子,解决变成瘸子和瞎子的官差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问题。

    随着一胖一瘦两人互相搀扶着坐进牛车,徐福戳了戳牛屁股让牛车继续向前。然而车轱辘还没压出多远,一阵夹杂着愤怒的尖锐嘶叫声从车篷外的荒草中传来。

    听着逐渐靠近的踩踏枯草声,所有人都面露不安。卢生更是勒紧了手中带着倒勾的铁链,他四周的夜叉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裂开满是锋利尖刺的大嘴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

    下一刻,一道土黄色的动物身影从长至膝盖的荒草堆中窜出并径直扎入车篷之中。徐福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暗黄的动物已经落在他的脸上用那双锋利的爪子不断抓挠着。

    徐福惨叫着揪住面部动物的后脖颈将它从脸上扯下,只见一只后背被烧掉一块毛发的黄鼠狼被摔在牛车的木板上。看着趴在地面上不断对自己龇牙咧嘴的“无皮”,徐福平静的眼中露出一丝杀意。

    他摸着脸颊上三条不断渗出鲜血的红色爪痕,随着右掌一翻手中便多出了一片铜钹。眼看这片边缘如刀刃般锋利的钹锣就要削上“无皮”因为愤怒而炸毛的脑袋,一柄出鞘的腰刀忽然从侧面架住了落下的刃口。

    徐福微微侧头,双眼闪过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峻杀意。虽然看不见那双毫无温度冰冷瞳孔,但一向面无表情的李杆子眼角也微微抽动。

    感受着对面陌生的气息,李杆子感到自己的猜想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忽然开口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只黄鼠狼是你的宠物。”

    此言一出,徐福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右手再次翻动将铜钹收回:

    “这孽畜突然攻击我,你觉得我能善罢甘休吗?”

    此话一出,王虎那张因为谄笑而被肥肉挤成缝隙的眼睛忽然冷了下来,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轻轻握住李杆子再次抽刀的手:

    “哈,是这样啊,那道爷还请恕小人多嘴。”

    看着胖子脸上堆出的假笑,徐福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谎言是多么劣质,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丝怪异的矛盾感:

    “我是伏行众的长老,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但显然另外两人还没察觉到异样,屈原正如痴如醉地朗读着手中的一卷竹简。完全沉醉于手中文章的屈原和那个一枚铜板都要计较半天的老头判若两人,他的身上似乎多出了一股诗书气。

    看着面前摇头晃脑的老人,卢生好奇地凑了过去:

    “嚯,老头你居然还会读书!你在看什么呢?给我看看呗。”

    老人显然不屑于理会卢生,他捻着稀疏的白色枯胡须鄙夷道:

    “小子,这是《九歌》,乃是用辞赋记录司命和天相的奇书。你就不用看了,反正你这种庶子也看不懂。”

    卢生却并没有走开,还是死皮赖脸地在旁边不断发问:

    “我说老头啊,这书谁写得啊,怎么这么难懂啊?”

    “谁写的?谁写的……”

    老头愕然地抬头,逐渐变得清明的眼睛中又蒙上一层浑浊的迷惘。沉默良久,他只是落寞地叹了口气:

    “老朽不知道……不对,老朽曾经知道的,但现在的我记不起来了。老朽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甚至有时候会想不起来老朽是谁……”

    屈原越说声音越小,车篷内很快恢复了寂静。

    听着木板外车轮碾过枯草的沙沙声,徐福努力从脑中寻找着有关“九歌”的记忆。他记得自己曾经听一个少年讲过关于“九歌”的故事,但那段回忆太远了,就好像……并不是他的回忆一般满是裂隙。

    “这本书绝对不是简单的记录,它有更大的用处……对,就是这样!”

    徐福突然站了起来,伸手按住了屈原托着竹简的右手手腕,忽然严肃的声音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把书给我!”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莽撞,但他也管不了太多了,自己变得残缺的记忆让他感到十分不安,不安到怀疑自我。现在的“钹锣”急需那卷竹简堵住自己逐渐消失的记忆。

    老人死死攥着手中的竹简,任凭徐福的拳头落在身上都不放开。暴怒的徐福的右手揪住屈原满是污垢的衣领,左手一翻握住边缘开刃的铜钹削向他的头颅。

    寒光一闪,王虎和李杆子同时拔出腰刀架住削下的铜刃,卢生也用铁链拴住了徐福快要掐断老人脖子的右手。

    感受着右臂被锁链上密布铁刺勾穿皮肉的剧痛,徐福抬头看向面前三人:

    “你们想要恩将仇报不成?”

    李杆子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用双画在白纸上的呆滞眼睛看向地面上晕死的“无皮”:

    “不,你不是他。”

    扎纸镇,当铺

    “唢呐”悠闲地砸吧着精致的鎏金小烟斗,看着面前四方桌上的一排骨牌。桌左侧的“堂鼓”从自己的骨牌中推出两张,他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唢呐长老,到你了。”

    吐出一片灰蒙蒙的烟圈,“唢呐”也推出两张牌九倒扣在桌面上。“堂鼓”对面的伏行众看了看面前的一排骨牌,将手伸进粗糙的陶罐下挠了挠发痒的畸形脑子。

    看着磨磨唧唧的牌友,“唢呐”对面的“笙箫”无聊地翘起白皙的手指,用一把镶嵌着玉石和玛瑙的小刀细细修剪着精致的长指甲。

    她歪头瞥了一眼身旁的牌友,那个伏行众正一边看着面前的骨牌,一边吮吸着因为抓挠大脑而残留在手指上的白色脑浆。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嫌弃,“笙箫”向“唢呐”发问道:

    “大长老,钹锣那死鬼什么什么时候回来?奴家有几分想他了,虽然他有几分轻浮,但至少牌技比那家伙强得多。”

    “唢呐”点着面前的骨牌,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专心打牌。”

    听着这敷衍的答复,“笙箫”语气多了一丝不满:

    “你真的对自己的计谋那么自信吗?”

    “少问多做,知道的人越多,计谋就越脆弱。”

    顿了顿,“唢呐”补充道:

    “况且,上下家只能看见表象,而我作为庄家,看到的是全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