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过地道去爱你

第十五章 母女心火

    两天后的中午,疯丫头从大队部回到家,竟然又没有见到娘的影子。

    以往的这个时侯,娘已经在东屋的锅灶边锅上一把锅下一把忙着午饭了。莫非娘又……可又一想,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娘不会在大天白日又……她即便不考虑外人,也得避一避她的女儿啊。

    是不是今天生产队收工迟了一会?按常规,每天中午收工的时间大多都在小学校放学前后(当时,农村的小学没有停课),因为如果收工太迟,妇女们回家做饭的时间也随之相应地延迟,那孩子们吃午饭便要匆匆忙忙的了——怕下午上学迟到。而大队的宣传队每天中午“收工”的时间,大体是以小学校放学的铃声作为参照的。

    自发现那地道之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如果一时见不着娘,疯丫头总会想到墙角的那个“羊圈”……

    现在,疯丫头根本就没往那儿去想:此时此刻,可是正午呢——即便娘有过“破例”,但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她也不会轻易地往自己的枪口上撞……

    疯丫头忽又想到:也许不是生产队收工迟了,而是自己比平日早到家一会儿——今天是坐着生产队一个姓夏的长辈的自行车回来的;还有一种可能,娘已经回来了,但因一时有什么急事,临时出去了……

    疯丫头走进自己的房间,疲惫地往床上一躺,不知怎的,那臭瘪三就又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不一会,娘慌里慌张地站在了女儿的房间门口,颤抖地隐了半个身子,刚欲退出去,却来不及了,女儿的目光已经“捉”住了她:她的上衣和裤子上,明显地粘了好些泥土和草屑,那神态就像贼刚偷了东西,一转身被主人发现似的……

    原来,香玉收工回来刚走进院子,忽然从牛房传来老八爷的大嗓门。香玉听了一惊:莫非大锁做错了什么?她赶忙隐在院门后侧着耳朵听:“……你咳出的痰里都带血那,你还瞞着我,死撑着,我这心里能好受吗?去,回去歇着去,下午去大队卫生室看看。晚饭后,你就在家躺着,这牛房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有什么事,我一个人替你扛着……”在老八爷的再三催促下,大锁才拖着沉重的双腿出了牛房……

    香玉一听心里便慌了,从没见过他咳出过血啊,莫非这两天病情忽然加重了?由于多方面原因,她最近两三天没有爬过去。

    她一定是心里太急,也许是估计疯丫头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也许是她不顾一切了,她居然在大天白日的中午——又赶在女儿随时都有可能回到家的当口,“冒险”下了那地道……

    疯丫头一见到娘,“腾”地从床上弹了下来,站在床边恼怒地盯着她……

    片刻,她忽然疯了似地冲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娘胸口的衣服,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你疯了啊,你找死啊,你自己不要命,连我的命你也不顾了,你的心太毒了啊……”她忽然又放开了手,急转身去抓自己刚脱下的外衣,随即向外冲去了……

    娘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女儿的一只胳膊。疯丫头用力一甩——没有挣脱,娘却被拖拽得趴下了,跪在了女儿的脚下,又死死地抱住了女儿的腿……

    母女俩在哭声中挣扎着——

    “孩子,你千万不能走啊……你要走了,娘就活不下去啦……娘错了错了,娘给你跪下那,娘求你了啊……”

    “你能活不下去?你心里哪还有我啊……”

    “孩子,你是娘的心尖儿呀……”

    “我要是你的心尖儿,你能大天白日往那边钻吗?我知道,那个恶魔才是你的心头肉哩……”

    娘没话说了——勒住了哭声,忽然,她用脑门往地上猛烈地撞击……

    疯丫头终于软下心来,弯下腰,抱着娘哭得更伤心了。

    娘哭了一会,还是去做了饭:青菜面条里窝着两个荷包蛋,这是女儿最爱吃的。

    女儿没有上饭桌……

    牛屋东山墙外的那棵老槐树上悬挂着的一截圆柱形的钢铁“长铃”,已经被生产队长用铁锤敲响了第三遍,娘再不去就晚了,上工迟到是要扣工分的。

    疯丫头冷冷地催促着娘:“你上工去吧。”

    “我不去了……”

    “是陪着我,还是……”女儿话中有话。

    娘还是没有动身。

    “你要是真的因为我,你就去吧。你放心,我不会真的丢下你离家出走的,我也不会去死,我没有你那么狠心。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从今往后,你的衣服、裤子没经过我审查,不准你拿去洗!”她想了想又说:“哦,还有头发……如果你还死不悔改,死心塌地地一条道走到黑,我告诉你,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把你挖地道的事抖出去!”

    幼稚的疯丫头,试图通过这种方法约束甚至威胁娘,使她尽可能地少往那边爬,尤其是在白天。除此,她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

    娘听了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在家里一向强势的她与十四岁的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变换了身份,她像不懂事而执拗的大孩子被“小大人”训斥之后,一边往外走,一边往肚子里流着泪……

    娘走后,疯丫头心神不宁地躺在床上,心里又翻腾起来——

    自从疯丫头那天用菜刀猛狠地剁了桌子之后,她每天中午和晚饭前从大队部回来,总要用眼睛盯着娘——从头到脚审视几眼。尽管她明明知道,娘白天多半不会爬过去,但她还是要看几眼心里才得到些许安慰。她特别在意的,是夜深人静时自己从大队部回到家的时候:不管娘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她用不着叫门,自己带了钥匙),她都要用自己带着的手电筒,在娘的房间里仔细地搜索一番:除了娘脱下的衣服,她还要看看娘的头发……那时侯,她虽没有明确地给娘下达不准随便洗衣服的“禁令”,但已经明里暗里地着手“监视”了。

    看来,疯丫头对娘己是步步紧逼了,她真的能让娘收住那颗心么?

    自从女儿下达了“审查令”之后,香玉再偷偷地潜入地道时,她几乎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下来了,只系着胸罩下身穿一条裤衩……

    大锁见了,十分惊讶:“你……你……”接着,还是写下了他说不出口却又不得不说的话:“请你自尊自重,我毕竟是有老婆的男人,再说,我的身体……”

    香玉看了,“唰”地红了脸,她又羞又气又委屈,猛地挥起一只手——她要狠狠地抽他一个耳光——举到半空的手还是软软地放了下来,随即捂着嘴,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见大锁抱着头那无比难过的样子,她还是拿起笔,写下了又真又假的话:“你想歪了,侮辱了我的人格!我穿着衣服爬过来,那粘上的泥土,想洗没时间……”她没有说出真相,把那委屈的心酸憋在了肚子里。

    唉,有谁知道,身处两难境地的娘,心里燃烧着一团焦灼的火啊。

    此后,她就穿着那剪了三个洞的“麻袋上衣”和短裤衩,膝盖上绑上自己特制的护膝,从这边爬过去,又从那边爬过来……

    由于香玉处处谨慎小心,好几天过去了,疯丫头都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但她心底里还是不相信娘会真的就“断”了。因为她太了解娘的心性,怎么可能说“断”就“断”了呢。

    疯丫头曾经也想过:晚饭后和夏庄的那两个学生一起去大队部,在走到一小半路的时候,跟她们两个人编个谎,然后立即返回……可一方面怕引起她们两个人的怀疑;另一方面,自从下了后堆的堆坡,便有近一里路没有人家,尽管自己的胆子比一般女孩子大一些,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自己毕竟是一个小姑娘。她又想过,在某一天编个谎,在当天的晚饭后不去排练,呆在家里整夜地守着。可就那一个甚至两个晚上,娘就不能“忍”过去么?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想出的办法太幼稚了。

    后来,疯丫头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趁娘不在家的时侯,她挪开羊圈洞口木板上的羊草,在其中半扇木板上留下了暗记,又在羊圈的东墙上选一悬挂的物体作为参照物,娘只要下洞,就必须挪开那两扇半圆形的洞盖……这样,娘下洞的秘密终究还是被“秘密”地暴露了。

    这样一来,疯丫头是彻底地失望了,她怎么也想不通,娘怎么就死不回头呢?

    疯丫头想着想着,耳边又回响起老主任的话:“如果明知父母有问题而不去告发,一旦他们的问题被别人知道了,那你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们要敢于告发他们的问题,这样,你和他们在思想上就分得清谁是黑谁是白,而且你已经用你的实际行动,洗涮了自己,证明了自己……”

    疯丫头想着老主任的话,忽然觉得现在这个家,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光明正大的家,而似乎是一个阴森可怕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对于未来,她心里实在没有底:如果自己仍然装瞎子装哑巴,万一有一天被别人撞上了,不知道娘会怎么活,更不知道自己又会受到怎样的牵连……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接过老主任已经划着的那根“火柴”,“啪”地一下点燃心里的“干柴”,把这“黑洞”照得透亮,把自己和娘还有那个臭瘪三,也照得透亮透亮的,照得一清二楚……

    疯丫头想着想着忽然就兴奋起来,她下了床,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了笔和一个封面上印着一朵小红花的“记事本”,在上面记下了她思想的“伟大”转折——

    我要冲出去

    点燃那一把火

    把这阴森的黑洞照亮

    我要冲出去

    点燃那一把火

    烧毁这罪恶的罗网

    我要冲出去

    点燃那一把火

    展开我思想的翅膀

    我要冲出去

    点燃那一把火

    用我的青春和热血

    拥抱明天早上的太阳

    ……

    疯丫头在学校读书,数学最差,语文最好,尤其是作文写得精彩,常得到老师的赞赏。平日里,每当她心里涌起激情的时候,便会涌出一首小诗。

    她写好了自己引以为豪的短短的却是激情洋溢的抒情诗后,她决定去找老主任,向他检举揭发……

    可转念一想,要是把那惊人的秘密——“地道”抖落出来,那不光要轰动麻石盘,整个公社都要轰动起来那,到时侯,要是娘一时想不开……

    疯丫头想着想着忽然叹了口气,刚燃烧起来的激情,又一下子让“一盆水”给浇灭了……

    她又陷入了胡思乱想:麻石盘有“罪”的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谁的手里,无疑是老主任了,他是麻石盘的当家人哩。想到老主任,疯丫头忽然就想起了老主任的儿子双喜。想着想着,心里不禁一亮:她觉得找到了一条捷径,这条捷径既能使自己不受牵连,又能在一定程度上让娘不受太大的伤害。

    想到这里,她又拿起笔,在纸上刷刷地写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