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在是初次失职，此次问责，小惩大诫，也请大家放下心中的不安，相信他能够在未来的工作中，恪尽职守，不再让夜祟出现。”

    莫德瑞并没有过多追责。

    不同于台下那位昨天才来实习、指不定哪天就被调走的新手守夜人，因诺森特至今也还是这座城市唯一的常驻守夜人，重要性可想而知。

    作为城主，他需要提供给民众们一个排解情绪的输出口，但同时也需要防止守夜人撂担子不干了。

    “阿格里城守夜人因诺森特，你可认错！”权衡着众与一间的平衡，莫德瑞大声喝道。

    要认错吗？因诺森特呆呆地想着，却又惨淡地咧起嘴角——他必须道歉，为夜祟的出现道歉。

    他没有选择，这也是守夜人职责的一环。

    所以，他挺直了身姿，用仿佛有神的目光望向人们，语气坚定地说：

    “我认错。是我的疏忽，危害了城市的公共安全，导致了无辜之人的牺牲，我背离了守夜之誓的戒律……请大家，原谅我。”

    ……

    ……

    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走到沈香取身旁，与她一同看着远处正在谈话的因诺森特与莫德瑞。

    莫德瑞是擅长掌控人心的。

    单是看到这么一幅画面，沈香取就领会到了。

    公众的愤怒是更难平息的，所以要尽早解决；因诺森特是个善良、天真的年轻人，所以要先牺牲他，再安抚他。

    这样，就能彻底化解所有人的情绪了。

    “那孩子，对这座城市抱有的幻想太美好了。”老人主动开口说道。

    干净朴素的衣装之下，是他无法掩盖的老态，杵着一根廉价的木质拐杖。

    “请问您是？”

    “籍籍无名的神秘学学者，米斯哈普。”老人如此自称，“我是那孩子父亲的熟人，也曾提供过微不足道的帮助。但现在，我已经太老了。”

    “老到，人们全都遗忘了我。我与因诺森特都是未被这座城市所裹挟的细小水流，但因诺森特对洪流还有期待与向往，而我则安于被遗忘。”

    “您不喜欢这座城市？”沈香取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将城市形容为“洪流”……他的语气可不算好。

    “我只是生活在这里而已，谈不上好恶。”老人含糊不清地说着，似乎没有回答，刻意转移话题，“莫德瑞并不能安慰到他，那个政治家只会利用别人。”

    “您要去安慰他吗。”沈香取问道。

    “我哪里能安慰他呢？对他而言，我只是一个以前见过几面的老家伙，就连迈向他的步伐，都生疏得很了。”老人反问，无奈地耸肩。

    “那么，谁能够安慰到他？”

    “当然是你。”

    “我与他相识才不过一天诶。”沈香取瞪大眼睛，不太相信老人的话语。

    “但你与他同样是守夜人。你作为一个人，力有不逮；但当你作为伟大的守夜人的一员，那就能够做到更多事情。”

    沈香取深深望了他一眼，展颜一笑，“照这么说，我反倒觉得您比我更合适。”

    “哦，何出此言？”

    “您去做就知道了。”沈香取暗昧模糊地笑着，并没有告诉老人答案。

    老人见她表现神秘，却又十分笃定，一时也拿不准她的意思，豁然一笑，“那么，便这样吧。”

    他静静等待莫德瑞离开，主动走向还呆呆伫立在原地的因诺森特。

    因诺森特注意到了老人，看着那张苍老的面貌，露出几分惊喜神情。

    “米斯哈普爷爷！”

    老人也是有些许惊讶，没想到少年还记得自己，对于沈香取的判断更加信服。

    他看着掩饰住难过、露出开心笑容的因诺森特，他反倒局促起来。

    见老少二人开始叙旧，沈香取露出了然的笑意：

    她所想不假。

    少年最在乎的，其实并不是守夜人的职责与荣誉。

    在其之上的，是一个孩子对父亲的美好憧憬——这才是少年一直坚持下去的根本动力。

    他想成为的，是和父亲一样的人，当他的父亲正好是守夜人时，他便也想成为守夜人。

    所以，身为他父亲旧友的米斯哈普，能做到的事情比她更多。

    她注视着老少二人的谈话，刻意不去在意耳边不断响起的，人们的讨论声。

    “他果然还是个没用的小鬼。”

    “只知道要高额报酬，连工作都做不好，他真的有在发挥作用吗？”

    “该不会，就连守夜这个说法，也是骗大家的吧……其实他根本做不到？”

    这些满怀恶意的声音，沈香取握紧双拳，强迫自己忽略它们。

    如若起了冲突，只会让因诺森特知道人们的具体想法，那样子对他的伤害会更深——乃至，无法弥补。

    不能让人们的怀疑、贬低这么蔓延开来。

    得想别的办法，解决这件事。

    ……

    ……

    01号样本空间。

    秋白迟默默看着火洗台上发生的一切，同时听着旁边贾斯提斯的补充说明：“他就是因诺森特。”

    在贾斯提斯的眼里，同为这座城市里的市民的队长，秋白迟再怎么状况外，对于守夜人的情况也该有些了解，最多就是不知道守夜人的具体名字。

    所以他并没有多说。

    秋白迟现在也没在意这个，伸展着右手，直截了当地提问：

    “贾斯提斯，告诉我，他们因为什么而齐聚在这里。”

    贾斯提斯顺着手臂的方向看去，目光对准人群，察觉到秋白迟的心情：

    “……为了督促因诺森特？”他试探着说道。

    秋白迟皱眉，“真如此吗，你觉得是这样？”

    显然，他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好吧，我的实际看法是，夜祟的再次出现，导致人心惶惶，他们便将自己的恐惧，全部迁怒到因诺森特身上了。”贾斯提斯摊手，坦诚地说出了心里话。

    秋白迟满是无奈地说道：

    “问题正在于此。

    守夜人的职责与而今的现实相悖，即便他真的投入了全部热忱，将一切奉献给了使命，即便这真的只是一次偶然——

    但站在公众的角度上，他还是失责了，人们指责他，情有可原。”

    “连您也认为是他的过错吗？”贾斯提斯瞪大双眼，秋白迟的解释他一时间难以反驳，但内心里却并不能完全认可。

    然而，还不等他想清楚，秋白迟便毫不迟疑地摇头：

    “不。透过这次的事件，我更加厌弃那些站在火洗台下的人们。

    无忧无虑地将这种事关重大的责任全部推到一个人身上，甚至还是一个尚未成熟的人身上，却又因他无法做的完美无缺而大肆责怪——

    我觉得他们好恶心。”

    ……

    ……

    49号样本空间。

    “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离开的路上，沈香取这么问道。

    “城主和米斯哈普爷爷？他们都在安慰我。”因诺森特挤出笑容，“我已经没事了，只是有点困，想睡一会儿。”

    他眼皮低垂，身体乏力，步伐凌乱瘫软，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彻夜的守夜工作本就足够劳心费神，再加上突发的夜祟事件、清早的问责与认错，这些事情交杂在一起，让少年的大脑昏昏沉沉，什么也想不清楚。

    他只是觉得，睡一觉，就好了。

    一切就又能够回归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