戗久说

第六十一章 失先机

    日落山头,天色骤暗。

    山的阴面,银白山色逐渐被黯色埋藏,掩盖起被山风拨动的暗涌,寂静了深林中潜藏暗伏的诡动。

    戗画独自行于枯林间,耳边不时响起风吟,又有窸窸窣窣的草动声干扰着视听,和藏在高处枯枝上的居心叵测的鸦叫。

    她带了火折,却没有支火把,因为不想引人注目,在这暗夜潜伏,谁先被发现,谁便失了先机。

    然而戗画不知,她已失了先机。

    远处高坡上,一片深影拢聚林间,正潜藏窥伺。

    列影重重前,一人垂手而立,视线远眺,落向山弯对面,那道明艳火堆处。

    枯木重重,在他眼里碍事,他看不清林后的人如何猎杀了他的手下,只见着一道红影生风,一瞬缥然起落——一个女人从林中行出,占据了他的前哨位。

    他回身,往上坡行,一群人也跟着起身上行。

    枯树林中,戗画仍慢慢摸索前行,行至山道弯处时,她才又重归正途大路。

    走过许久丛林间道后,戗画忽觉脚下的山路顺畅了许多,没有杂草挡道,也没有枯叶掩坑,还少了些活物窜动的声响。

    果然苦中作乐,亦有回甘。

    戗画脚步不止,行于道路正中,此时的一脚左一脚右,倒是给她解了闷儿,如此不然,她一人枯走,必会丧神丧志,失了警醒。

    绕过山弯,刚走数步,戗画倏然回望。

    此时天色,教方才更暗些了。

    戗画站在道路正间,眺望远坡之下,望见之前那处火堆还在曳燃,比她离开那里时,甚至要燃得小些了。

    戗画恍然。

    她暴露了。

    一道山弯隔出了两岸,若对方身处戗画此时所行的位置,便可以清晰看见安置前哨的地方,以此观势。

    这不是前哨,是鱼饵。

    一框浅月浮上山眉,槿和山已褪去日披,拢上月纱,星绸连缀,隐显于山影之间。

    月光清寂映下,一浮苍凉沉于红衫周身,戗画止足不行,一眼望贯前路。

    他们清楚她此行目的了?

    逃了?

    设伏?

    戗画拢起眉,眉尾犹似月角清冽,她猜不出胡人会作何想法,对自己的想法倒很是清楚——谁逃,谁是孙子。

    戗画从怀里掏出火折,拾了道边一截枯木杆,点燃擎在手中,此时才提脚上坡。

    她既已被发现,又何必摸黑受凉。

    戗画大步迈出,继续往上,不再掩气藏身,反而将她的位置曝露在夜寂中,心里祈盼着这些胡人尽快现身,早打早歇息。

    戗画边走边想,幸而她是一人前来,这些胡人警惕非常,若是再多数人,那他们逃走的可能只会更大。

    两方对峙仍在孤寂中发酵,而山下后援,则于安处静默。

    槿和山下,林间道中,暗兵群聚其间,此援兵之数两百有余,举以方阵,未擎支火,皆噤声林立。

    萧案生领兵于前,一身暗纹靛袍,齐整如新,眉目端横,不惊波澜,在数百士兵前方独自岿然。

    杨守研候在其身侧,神形不定,左右张望着远山动静,难立稍刻,试探问道:“我们何时上山?”

    一时间,萧案生定目于山腰,那一点星火浮隐之处,引他疾思瞬涌,道:“现在。”

    即刻,两人携兵两百,摸索而上。

    戗画持火速行,坡上坑洼已被她的步伐磨平,不再是她行于上坡的障碍,而因疾行呼出的长风,动摇着她手中的火杈。

    火杈垂陨前,戗画顿了顿脚,待其复明后,她往道边去,想寻一根粗些的枯木点燃。

    戗画寻人寻得急促,未顾上这一路的山夜野景,她从道路边挑拣出一根粗木杆,将手上的火杈与之交燃。

    木杆粗重,燃得很慢,戗画在空暇中抬头,眼前有一瞬麻木。

    随着木杆被火附着,火焰明亮通阔,此时,戗画才看清她的前路为一方宽阔的坪地。

    坪地上,杂草丛布,随风曳倒,有“簌簌”梭动声出没其间,而正中央,一摊烧残的火堆彰显了人的痕迹,却早已冷却余温。

    戗画持火横挪,就在下瞬,一道孤寞背影显于火堆侧方的大石上,恍惚见其一袭殷红帛褙,后身黑袍垂地,褐发分绺攒辫,虽不见正容,但确为胡人。

    火光倾袭覆背,石块上的人却纹丝不动,手肘搭于膝上,两手指尖相触垂于身前,静默稍刻,便听其道:“可否入座相谈?”

    他的汉话有些拗口,但能听明其意。

    戗画垂眉浅虑,片瞬,她持火上前,在对方前侧的一块早已备好的大石上扬摆而坐,两人坐姿神似。

    戗画侧首,此时看清了这人的脸,见其鼻梁高立,眼窝深陷,五官分明却互不突兀,竟让她想起梧州总社里的那个人。

    “你怎么不问,”男人再次开口,用他不流利的汉话与戗画对谈,目光却在前方上空的夜幕流连着,“不问我是谁?”

    戗画看一眼这个男人,又随他目光,望了眼天间月弯,回头百无聊赖道:“你想说便说。”

    男人不禁一笑,终于垂目,看向这个有趣的女人,然而下瞬,却被其腰间插着的那把胡匕引去目光。

    怒与恨,逐渐在他眼里缠拧成仇。

    他缓缓抬眼,又看向戗画,眼神变得笼杂。

    而戗画却似旁若无人一般,视线在四处搜寻过后,她起身去拾干树杈,堆放到两人面前,起了火。

    男人见她一番动作完后,又坐下不闻不问,她的视线也只在远处暗林和乌漆天幕之间上下来回,于是奇道:“你打算在此处过夜?”

    戗画目光绕过面前火堆,看向男人,敏锐的直觉在她脑中营占,告诉她:只要守着面前这个人,便等同于网住了所有胡人。

    男人也不落下风,视线落去对方眼底,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他注视良久,却只见对方一双杏仁大眼,看他的眼神近乎空泛无物,其心犹似不着纤缕尘秽,让人无从可辨。

    片刻,男人心中叹笑,这女子与那人当真相配,皆是当细作的好苗子。

    火声“呲呲”迸裂,释放着暖光和嘈热,胡人坐于篝火边,轻忆往昔,缓缓开口:“我与你讲个故事可好?”

    他说罢,便顾自述去,戗画安坐在一旁,仰首观天,耳中被迫听着他讲故事。

    “你可去过塞外?”男人虚问一声,又继续道,“塞外很美,是不同于中原的美。

    在许久以前,没有汉人敢去塞外,那时还在打仗。

    就在战争之隙,有一个西疆小子在水泉边贪耍,半道上,竟遇到一个中原小子。

    于是两小子打了一架,那中原小子比西疆战士还劲勇,与那西疆小子打了个平手,之后两人竟成了朋友…”

    夜幕之下,篝火蹿燃,两道黯影落于坪上,一诉一聆,暖月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