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落

003 云起于水穷处

    城西一条林间小路,清静,幽远。

    两个人,一头牛,缓缓前行。

    老人斜跨在青牛背上,举起紫皮葫芦饮一口酒,笑呵呵问:“年轻人,你胆魄过人,身手不凡,师承何人呀?”

    白一男望向前路,略作沉吟,道:“老人家实不相瞒,老七倒是教了我一套拳法和一套剑术,却不让我拜他为师,说我能有如今造诣,并不是因为他教授的拳脚和剑法,而是天命如此。”

    哦?老人兴致盎然,道:“怎么说?”

    白一男说:“我觉得大概是老七怕万一以后发生什么变故,会牵累与我,所以才不让我拜他为师的,毕竟老七曾为镖师,却丢了镖,结了仇,日后若被仇家遇见,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若是他徒弟,会有性命之危。”

    “只是一个镖师教授习武?”老人心有疑惑,却并未开口询问。

    尘世间的镖师,传授少年拳脚和剑法倒说得通,可又怎能帮其踏足修行门庭,顺利晋入初窥丹玄境?

    少年体内蕴藏的气息,极似浩然气,天下能有此气机者,肯定与那个人脱不了干系。

    莫非少年口中的老七与那个家伙有着什么牵连?

    老人越发对少年及少年口中的老七感兴趣了。

    他淡泊尘世久已,今日与少年偶遇,甚觉投缘,竟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个念头。

    此念若然实现,将来被那个家伙知晓,说不定会被气的七窍生烟,毕竟那个家伙一向都很暴烈。

    一念既起,老人不强求,亦不克制。他向来秉承顺其自然,全因自信必将水到渠成。

    “前面就到了!”少年抬手一指,说道:“那便是我们寄宿的破庙,吴婶烙的饼子,冯老头炖的杂烩菜,只要吃上一口,定会满嘴留香回味无穷的。”

    老人放眼望去,一座荒废的破庙隐现于林木之间。

    这是一座土地庙,曾经定然香火鼎盛,否则也不会有此规模。

    庙门破败,院墙只剩残垣断壁,大殿的屋脊也早已塌陷,两边的耳房用茅草修缮了屋顶,显然是有人住在里边。

    整座庙宇,远看残破,走入其间却干净整洁。

    老人笑呵呵道:“你救了老朽,本该由老朽请你吃顿好的以表谢意才对,不料却还要叨扰于你,真是惭愧呀!”

    白一男一摆手爽朗道:“哎,老人家不要这么客气,只要你不嫌弃就好,再说了……”

    少年若有所思,道:“今天我们能顺利出城,应该与我关系不大。”

    老人半眯着的双眼忽然睁大,心道:“被看破了?以这小子的境界,不能啊!”

    于是,他的眼睛又快速眯起,假装茫然地笑问:“你今日救下老朽,大显神威,有目共睹,怎能说与你关系不大?”

    白一男轻轻摇头,说道:“梁甫在整个琢麓城都威名赫赫,我当时都想要和他以命换命了,甚至觉得即便换掉我的性命,怕也不能将他如何,最多只能给老人家你创造出城的机会,可是……”

    他停下了脚步,想了想又说:“当我看到梁甫一刀劈下之时,忽然察觉到有一种神秘力量出现了,并且束缚住了梁甫的刀……”

    少年皱起两道剑眉,思索着,仿佛难以把当时的情况说清楚。

    “那种力量,虽然没有改变那一刀的力度,也没有减缓砍下的速度,但却让那一刀的意思变了,变得萎靡,变得再无半点锐气……”

    白一男仿佛忽然明白过来,眉头舒展,眼神明亮,坚定地说:“对!就是缺失了刀意!虽然刀还是刀,但是缺了那种凌厉的意境,就没什么威胁了。至少在我面前毫无威胁!”

    老人笑呵呵听着少年言语,轻捋颚下几缕胡须,满是赞赏之色。

    他当然清楚,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只是没想到竟真能被这小子察觉出来。

    当时老人施展出圣人境以上修为方才具有的神通,特意掩藏气机,不让外间觉察,拘梁甫元神离体,困于大法力开创出来的一片隔绝空间之中。

    在这圣人自创的隔绝空间内,生杀予夺,随心所欲。

    梁甫想必也是知道的,否则就不会瞬间惊慌失措,哭天喊地。

    老人自然不屑于杀他。

    方外之辈,不问尘世,算是天下一道基础规矩。当然也可以不守这个规矩,只是为梁甫这么一个渣子就破了规矩,实在是跌份。

    梁甫虽算是一只脚踏入了修行门庭,但仍旧只能算作尘世中人,离方外还有着很遥远的境界差距。

    “梁甫威名赫赫,你这个年轻人却还是敢于挺身而出,甚至不惜用换命的法子,也要助老朽顺利出城,着实令老朽感动,同时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毕竟贪生怕死当算作人之常情。”

    灰袍老人这番话,语气上轻描淡写,实则意味深长。

    白一男却不以为然,很随意的说道:“小时候,我生活在山中,山里的路险峻崎岖,走山的人有很多就因为道路不平摔死在了山里,后来我爹便开始修桥铺路,想着能让山路更好走一些。”

    “记得我爹说过,若有沟壑,当填平,若遇峰嶂,则开山,只愿前行者,能有一条坦途。”

    “后来一场洪水冲毁了村子,全村人都死了,我侥幸被冲到琢麓城外的河岸边,才保住了性命。”

    “那一年我七岁,醒来后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全身重伤的老七,他和我一样,也是被洪水冲到这边的。”

    白一男望了灰袍老人一眼,说:“我当时还很小,老七伤重昏迷,凭什么能活下来?”

    他自问自答:“因为当时有人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我们,出手帮助了我们。如果世人看到当时的我们皆无动于衷,我和老七恐怕早就死了。后来,我和老七就在琢麓城讨生活,讨过饭、做过工,虽然受了很多欺凌,但终究是活着走到了今天。”

    老人已然明白少年心境。

    怪不得他体内所蕴含的气息有着浩然之相,竟是他本性与浩然之气天然相亲。

    世人既救我,我又怎能不救世人?我既知欺凌之苦,又怎能再容欺凌之事于眼前发生?

    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让老人淡漠已久的心境,泛起了澎湃的波澜。

    先前生出的那个念头更加坚定了。

    不过在此之前,老人得先瞧瞧白一男口中的那个老七。

    传授白一男武艺,将其领入修行门庭,却不愿做其师父,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玄机不成?

    庙内,摆有一张拼凑而成,很长的木桌,男女老少围桌而坐,足有三十多人。

    一盆盆杂烩炖菜热气腾腾,就着面饼子吃上一口,果然满口留香。

    “不错不错,至朴至纯却滋味厚重,真是绝佳珍馐啊!”老人笑容灿烂,一手抓着饼,一手抬起筷子朝盆中夹菜,嘴里的还没咽下,又一口已到嘴边候着。

    一桌子人看着老人这幅吃相,都惊呆了。

    今年八岁的小石头,瞪起乌溜溜的眼睛,心想:这老头,得多久没吃过东西呀?该不会和我一样,也是个要饭的出生吧!

    他觉得,老人应该也是被白大哥救下,准备来入伙的。

    至从白大哥和老七还有季夫子开辟出土地庙后的大片荒地,所救助的许多凄苦之人都乐意入伙,一起劳作,患难与共。

    若老头也入伙,可千万别把他和这个老头分在一组干活。

    这老头老迈瘦弱,看着没什么力气,若分到一组干活,他哪里还有偷懒的机会,岂不是要累死。

    还是和凤儿姐姐在一组干活最好了,虽然凤儿姐姐纤柔娇弱,也没什么力气,但凤儿姐姐正值一朵花的年纪,足够漂亮呀!

    所以,不论是小年还是狗子,只要一得闲,都会拼了命的来帮忙。

    小石头暗自思量着,瞧向了凤儿。

    凤儿是外地人,途径琢麓地界时,被一群恶霸强掳着差点卖到青楼,幸亏遇到在郊野练武的白一男才获救,寄居于破庙之中。

    据凤儿所说,他出生与梁州境域,因家道衰败,和父亲前来幽州投奔亲戚,在走到幽州地界不久,因遭遇山匪,和父亲走散。

    于是凤儿自行赶路,她根本不知亲戚所在,一路茫然前行,不料在琢麓地界,又遭恶霸强掳,被白一男救下后,只能暂居在破庙之中,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与父亲再度团聚。

    凤儿生得妙曼温婉,尤其一双星眸着实勾人,若不是寄居破庙,有白一男这个强悍少年坐镇,孤苦伶仃的她恐怕难逃被迫沦落风尘的命运,毕竟她这副皮囊,有着绝对的顶级价格。

    “老哥,今日本来该请你喝上一碗浊酒,不过……”老七看着灰袍老人狼吞虎咽,生怕给噎着,赶紧递上一碗水,说道:“不过没关系,明天就能从城里换得好酒,到时候咱们再喝!今日就先将就一下,这泉水甘甜,就饭也不错!”

    灰袍老人先前见着了老七,仔细瞧过,与他原本的想法大相径庭。

    老七确是一位尘世武夫,底子当算不赖,但毫无半点修为。

    如今满身伤残,弯腰驼背,一条腿还瘸着,走路都不利索,面部虽然还有几条横肉,却也被满脸的褶皱所掩,总是以笑脸示人,完全一副认认真真退隐江湖的姿态,唯有一双眼睛,偶尔还有锐利绽射。

    他教授白一男武艺不假,要说是他将其领入修行门庭,显然不可能。

    不过灰袍老人在老七体内也察觉到一屡残存的浩然气,虽然极其淡薄细微,却还是难逃老人法眼,这让老人隐隐明白了一点其中缘由。

    “哎呀!看老朽这脑子!”灰袍老人嘴里嚼着东西,放下筷子,伸手开始在宽大的袍袖之中摸索,不时便拿出一个紫皮葫芦,在众人眼前晃悠着笑道:“老朽倒是有酒,只是这饭菜太过可口,馋虫上头,适才竟忘记拿出来,多亏了老弟提醒,正好咱们今日一同畅饮!”

    老七瞧了一眼紫皮葫芦,不过寻常大小,大概是经年手盘,包浆明显,呈现出了紫色,给人以灵光照人之感,这样的葫芦盛满了,最多能放二斤酒左右。

    在场之人,老幼皆有,只算能饮酒者大概有十多位,岂非一下子便将老人的一葫芦酒给清了根。

    老七虽好酒,却有些不忍,便摆手道:“老哥赶快收起来,今日咱只求饱腹,饮酒需肉,明日待我杀只肥羊,再去城里换了好酒咱再就着羊肉痛饮不迟!”

    “哎,承蒙相救,还未答谢,喝点酒算什么,快拿碗来!”灰袍老人豪爽揭开紫皮葫芦塞口,一股扑鼻的香气弥散开来。

    “老朽这可是难得的佳酿啊!”老人将酒葫芦在老七面前晃荡几下,顿令老七双眼放光,再无客套之意,转头向一旁的壮实后生使了个眼色,道:“狗子,别愣着,赶紧去拿酒碗过来!”

    十多个碗,一一摆好,由季夫子接过紫皮葫芦为大家斟酒,他掂量着葫芦大小,不敢倒太满,生怕排在后面的碗没酒可倒。

    可当十几个碗都倒了半碗酒后,季夫子仍觉葫芦内至少还有一多半的存量,心下不禁疑惑,这葫芦如此能装吗?

    醇香醉人,确是好酒。

    大家从来都没有这样尽兴畅饮过,不知经过了几轮的饮尽再斟满,大都已经醉倒,开始被一一搀扶着回房歇息。

    白一男没有醉,他很节制,自知酒量不怎么好,更绝不会贪杯。

    老七仅仅是微醺,他无酒不欢,天生海量,几乎从未醉过,尤其喝了今天这等佳酿,更是舍不得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