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玄偃

第三章 柳家沧海

    无论在哪个世界,时光都是匆匆忙忙,如白驹般慌忙闯过,待门前的老松山褪下冬衣,变得翠绿清秀,紧接着又枯叶盘旋,飘飘落下尽作冬泥,如此寒来暑往,已然七年时光流转而过。

    柳沧海也俨然从一婴孩长成了一名半大小子,面容周正,双目朗朗,因为自懂事起就帮衬着柳锦瑟忙活家中的杂活与农事,一张少年气的脸庞上已镌刻上些许深刻的轮廓。

    或许是因为两世为人,那双眼睛里也过早的失去了童真与童趣,但在前世性格与柳锦瑟一行一动的影响下,它还可以用温润和煦的目光打量着世间的一切。

    别看他娘行事干脆,但性子其实柔得很,最常教育柳沧海的就是要与人为善,要老实,要真诚,要像他那未曾谋面的老爹一样,当个翩翩君子。

    是的,即使是身处一个不世出的山野小村,柳锦瑟也依然想要把柳沧海教育成一个行的端立的正的世间君子,在她看来,君子可不只是在朝堂书阁里滔滔不绝,研究学问。

    立在田间地头,挥舞着锄头的农人,只要他心中有德行,待人处事真诚尽责,难道就称不上君子吗?她想,圣人的要求定没有那么严苛。

    只不过君子不读书也是不行的,书能明理,只有多读书,才能知晓前人的教诲,圣人的志向,好以此为凭,笃定自己的一生之志。

    幸好柳锦瑟还留着自家丈夫带过来的几本残书典籍,虽然内容不尽完全,但好歹可堪一读,把其中记载的晦涩难懂的一些拿掉,另外一些故事和道理拿来当蒙学读物是足够的了。

    关于这一点,柳沧海是有话要说的,他本来以为世界都不一样了,自己听到的用来传播教诲的故事也一定大不相同,结果三四岁时躺在自家娘亲怀里一听,得,基本上就还是“孟母三迁”,“邯郸学步”,“刻舟求剑”之类的故事换了个皮,内里想要表达的道理几乎一模一样。

    看来不论是哪个世界,人们对美好道德的追求与标准都是相似的,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便是因为他满足了人们对“圣人”品格的一切想象。

    另外,这个世界其实也有春秋战国,也有圣贤出世,诸子百家,只不过在这之后,一切关于统一的尝试俱皆宣告失败。

    在自家母亲口中的故事当中,柳沧海听到了“齐国燕国”,听到了“阡陌境”,听到了“大哉玄泱”,但就是没有听到它们共同用上一个名字。

    他知道了这整个世界叫做“玄泱”,而“阡陌境”是整个世界上的一块地方,而自己所处的“燕国”,以及燕国相邻的“齐国”是这阡陌境内更小的一块地方,至于燕国境内的燕山,以及作为燕山山脉一部分的老松山……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就可以小到忽略不计了。

    年幼的柳沧海对这世界到底有多大有了个粗略的想象,但是到底具体有多大,他娘也不是很知道,只知道往阡陌境的北边走,还有其他境,往南边走,亦有其他境……一个普通人,终其一生,恐怕也走不出半个阡陌。

    这世界真大啊……大到柳沧海听到的一切尝试统一玄泱的历史事件都没能成功,甚至大军还未席卷一两个境,就宣告失败。

    不过无论是偌大的玄泱还是那些荡气回肠的英雄故事,对于现在的柳沧海来说都还太遥远。

    他现在只想先把自家的几亩田地照顾好,等去城里卖粮食的钱攒得多一点,年岁再大一点,兴许能去离韩家村几十里之外的大梁县城找个先生学学知识,进而再找机会去传说中的大燕神京里看一看。

    身为拥有两世记忆的存在,他当然不想一生就安安稳稳地待在乡下,虽然生活得也很好,但总归要出去看看的。

    闯不出个名头就再回来嘛,回家中陪娘亲!

    柳沧海翘着二郎腿躺在自己用藤条编出的躺椅上,悠悠然然地晒着太阳,畅想着未来。

    比起跟那几个差不多岁数的小伙伴一起在村子里上树下河,他还是更喜欢与阳光为伍,主要是他淡泊名利,对成为孩子王无甚兴趣,真不是因为他除了农事之外根本就懒得出门。

    今日阳光正好……惹得柳沧海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要是再有一只大黄狗让自己抱在怀里摸一摸狗头,那真是神仙才能过得上的日子啊——还要什么自行车!

    这般想着,他的手就往躺椅旁虚抓了一把,谁成想这一把没有摸到狗头,倒是摸到了一坨毛乎乎的东西,吓得柳沧海看也不看就从躺椅上跳了下来!

    “什么东西!”他大喝一声。

    “小海哥,是我啊!”

    柳沧海循声看去,只见一个五六岁年纪的男孩正抱着椅子扶手杵在躺椅旁边,自己刚才摸到的毛绒绒的东西正是他那只有一层绒毛的脑袋。

    “我看你是要吓死你哥我,走路没声音的吗!”

    话音落罢,柳沧海跳回了躺椅上,躺下之后便攥起拳头,一拳轻锤在那油光水亮的脑袋瓜上。

    “嘿嘿,我娘也经常被我这么吓一跳,小海哥,你说我这算不算某种天赋?”

    名为“铁头”的孩子似乎是极为崇拜靠在躺椅上的柳沧海,即使对方搭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已经开始跟揉狗头一样地肆意揉搓起来都是毫不在意。

    “嗯?天赋?”

    柳沧海睁开眼睛,微微瞥了他一下。

    “你……”

    柳沧海本来想说你这恐怕是做贼的天赋,但当他看到那双满眼写着懵懂与崇敬的大眼睛时,他还是改了口。

    “当然,这可是种了不得的天赋!”

    “哦?怎……敢问沧海兄,此话怎讲?”铁头脑袋一扬,情不自禁地用上了从柳沧海平常讲的故事里听来的说话方式。

    “不知小铁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位飞檐走壁的英雄豪杰的故事?”

    “哦?还请沧海兄告诉小弟!”

    铁头的眼睛已然变得亮闪闪的了。

    “好,且听为兄给你娓娓道来,说是南边的南边有个梁山国,梁山国里有一名好汉,人称“鼓上蚤”,说这人啊,是走路无声,轻功巧妙,所以也被称为轻脚鬼,被誉为梁山国里的第一能人,他凭着这番本事,飞檐走壁,穿房越脊,劫富济贫,是引得百姓们交口称赞,官府头疼牙痒……”

    说到这,柳沧海却是眨眨眼睛,不再说了。

    然而铁头则是听到兴起,被他这么一断章,霎时就急了:“后来呢,后来呢!”

    却见柳沧海神秘一笑,长吟一声。

    “后来啊,后来他得病死了!”

    “啊?!”就看铁头霎时就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每天吹着冷风满街跑!”

    就看柳沧海是心满意足地拍了拍铁头的脑袋,从躺椅上跳了下来,如同高人一般背起了手。

    “哈,自己悟去吧!”

    “小海,吃饭啦——”

    就在这时,从屋里传来柳锦瑟的喊声,木门推开,传来饭菜的香气,柳沧海的娘亲也探出头来。

    “铁头也在啊?快进来,一起吃饭吧!”

    只见现在才从柳沧海的话语当中反应过来的铁头霎时就打了个哆嗦,而后呆愣愣地摇了摇脑袋。

    “不了不了,韩婶婶,我今天吃饱了!”

    随后这家伙便飞也似地从小院里蹿了出去,临出门前还不忘把院门给小心翼翼地带上。

    “你是不是又跟人家说什么有的没的了?”

    迎接柳沧海的是他娘审视与狐疑的目光。

    而柳沧海则是拍了拍胸脯,打起了保票。

    “没有,真没有,娘,我像那种人吗?”

    说罢,这孩子便笑意盈盈,自顾自地走进了门。

    “娘,今天做的什么?真香啊……”

    “这孩子,你不洗手了?”

    “哦对,差点忘了这事,洗!”

    这边母子二人进门吃饭,而在院门之外,却有一道头戴斗笠身缠包袱的人影立在墙边。

    这人显然听完了全程,只见他瞧了眼铁头跑远的背影,又看向了柳沧海家的院门,压了压斗笠,发出声感叹。

    “呵,这小子倒是个伶俐的!”

    “阿嚏——”

    只见刚坐上凳子的柳沧海就捂着嘴打了个喷嚏,正低头纳闷铁头那小子是不是反应过来了在骂他,然而饭菜的香气还是很快就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桌上有两盘煮杂菜,两碗黄米粥,以及盛放在藤碗里的几张面饼。

    就看柳沧海抬手抓来一张粗面饼,放到嘴里便大嚼了起来,一边嚼还不忘一边支支吾吾。

    “嗯——香,娘做的面饼最香了!”

    柳锦瑟正站在一旁,低头收拾着锅勺,听儿子这么说,也不禁喜上眉梢:“知道你喜欢吃饼,上次进城我特意跟别人多换了一些芝麻,专门用来给你做面饼吃。”

    “嘿,您真是我亲娘!”柳沧海拿起筷子夹了口菜,然后放下筷子竖了个大拇指。

    “臭小子,又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柳锦瑟笑骂了一声,抬手拿起锅旁的破布,擦了擦手,这才裹着围裙坐在了柳沧海旁边。

    “哪有说自己儿子不三不四的!”

    只见柳沧海嘟囔着,不满地往外喷着面饼的碎屑。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专心吃饭,专心吃饭。”柳锦瑟见状摇摇头,伸出手帮他将嘴巴旁沾染的面渣捻去。

    紧接着她拿起筷子,随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撂下,语重心长地对柳沧海说道:“小海啊,你以后是不是应该合群点?”

    “嗯?我难道很不合群吗?”柳沧海疑惑地眨眨眼,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我觉得还行啊——”

    他说完又端起碗,细细地抿了口热气升腾的米粥,随即畅快地呼了口气。

    而柳锦瑟则是白了他一眼,“娘知道你生性伶俐,聪明,也知道你心性大一些,跟你王婶赵叔家的孩子玩不到一起去,但是小铁头那孩子你好歹好生对待一下,人家可是天天跑来找你玩儿!”

    “我又没有赶他,天天要我讲故事,我没找他要赏钱就不错了!”柳沧海咽下一口热粥,只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天地良心,自己忙完农活好不容易有点闲暇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而铁头这孩子就跟上好了闹钟一样,准时准点地在自己屁股刚沾到躺椅的那一刻出现在自己旁边,然后就让自己讲故事。

    扰人闲憩,谁受得了!

    不过烦是烦,但柳沧海说到底也没有多讨厌这个生性质朴的小孩,毕竟每回不管自己讲的故事有多糊弄,他都小脸憋个通红,一脸兴奋地拍手捧场,柳沧海自认不是坏人,当然也不会太恶劣地对待自己的小粉丝。

    “放心吧,娘,我那是跟他玩呢,你不懂。”

    “好,好,娘又不懂了!”

    只见柳锦瑟反握筷子,佯装恼怒地轻轻敲打在自家儿子的手上,随后母子二人便对视一眼,全都笑了起来。

    柳锦瑟拿过一张面饼,小口咬着。

    “等来年开春,娘就送你去城里找个先生。”

    “嗯……”

    柳沧海应了一声,低头喝了口粥,又低声问道,“那家里的田地怎么办?”

    “娘一个人足够了。”

    只见柳沧海稀稀噜噜地喝完粥,抬起头来,“娘,我看不着急,我满打满算才七岁。”

    “七岁不早了,那些大族里的子弟四五岁就开始读蒙学了。”

    “我不也是吗?”

    “这孩子,怎么娘说一句你还一句。”

    “娘,我就是想再多陪您一些时候嘛——”

    就看柳沧海用筷子将碗底的最后一点米粒扫进嘴,趁柳锦瑟没回话之前把剩下的半张面饼也塞到嘴里,而后从凳子上一跃而下。

    “我出去玩了——”

    “欸!”柳锦瑟下意识地伸出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跟一阵小旋风似的跑出了院门。

    她不禁又气又笑,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