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魂
原来,这是间封闭式的独立病房,很宽敞,一切都是那么的白而发亮,但是却有种身处地下室的沉闷感。
这里没有病床,取而代之的是竖起来的培养舱,像三根粗壮的承重柱立于这小小的天地之间。
刚才谭小白躺着的那张手术台已被撤下,他被唤醒过来,然后像大件快递一样被传送进培养舱,再立起来。
他的右面是那个胎儿所在的A号舱体,左面则是一个被白气蒙住内壁的C号舱体(该白气是曲线跳跃正负对冲剂还没完全挥发,附着在玻璃上)
他是中间的B号。
“给这次实验取个名字吧。”
一个身高有些矮小的男人,背着胳膊,手里转着一串价值不菲的佛珠。他看着舱体里一丝不挂的谭小白,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平和地说着。
他的眼睛有些混浊,眦角旁的肌肉总是紧绷着,这让他的眼神精光内敛,透露着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凶狠。
“老是用日期和代码来标注名称,看起来缺少某种美感和意境。这次实验的所有细节,几位老总是要过目的。”
“别让人家在看名字的时候就预料到内容的枯燥。他们是一些商人,喜欢有噱头的东西。”
说话者,是被王珺称作吴博士的男人。
吴博士,49岁,是一名美裔华人的生物学博士。但他本人一点也没有博士的样子,反而更像那种在道上混迹的商人。
他身上并没有穿着像王珺和Alice那样的医用白大褂,而是一身笔挺且裁剪得当的蓝色西装。这也意味着他从不参与实验的具体工作,只负责项目上的检测、校准、还有管理。
“叫什么好呢?!”
“老师,你是知道的,我最不擅长搞这些了。”
电脑前,王珺停下手头的工作,坐在转椅上的他身子往后一抻,双腿离开办公桌的局限可以尽量伸展,似乎这样做可以快速找到灵感。
他在吴博士的面前,放松了很多,身上原先那种对他人淡漠而疏远的气场消失殆尽。
几年前,吴博士受邀到大学讲课,认识了对遗传学颇有见地的王珺,然而他却是少数质疑进化论的人。
王珺能在S.E工作并接触到核心项目,吴博士对他有知遇提携之恩,所以王珺常在私底下称吴博士为老师。
“过来看看,我也跟着一起想想。Alice呢?”
“去外面了。女生嘛,当着咱们两个男人的面,一直围着一个没穿衣服的青年做生理观测,好像有些不妥。”
“就在刚才,我已经启动了数据神经线和脑组群转换器。33号接下来的所有意识活动都会被储存在档案里,意识转移也会陆续到位。”
王珺索性从椅子上站起来,也来到这三根全由玻璃制成的柱子面前。
“已经启动了?.....33号这么快就适应了哈灵比钠?!”
哈灵比钠,是营养水中重要的组成部分:钠钾离子,具有维持人体渗透压的作用,也会维持神经和肌肉的正常兴奋性。
一般而言,实验者刚被唤醒,至少需要4个小时后才能启动数据神经线的操作。否则会很容易造成致命危险,神经线里的特殊物质会让实验者自己在一阵抽搐中脱水而死。
吴博士第一时间觉得王珺做的有些操之过急,但是凭他对王珺的了解,此番举动应该另有文章。
果不其然,还没等吴博士追问,王珺就把谭小白的数据递了过来。
“老师,看看吧,我们算是误打误撞了。”
“33号的神经元之间,电流阀值不同寻常,在80mv。一般人也就是60mv的样子。这导致了他体内的细胞异常活跃,吸收能力很强,恢复能力也很快,是一个潜在的超强人体战士*,应该送往二楼的。被划到咱们三楼,有点大材小用了。”
“这个世上,从来不存在误打误撞一说,都是命运使然。”
吴博士接过王珺递来的平板电脑,神色凝重地说道。
屏幕上,有一个旋转的人体结构图,经络毕现,五脏俱全,可以随着指尖的操作任意缩放。
他的身体内部被一团游走的褐色液体充斥着,很像热感应器下看到的活体画面。那些褐色的东西表示实验者与外部的融合性,一般分为灰色、蓝色、绿色、棕色。颜色越深越醒目表示融合性越强。
褐色,吴博士还是头一次见到。这已经不能用适应来形容了,更像是某种对外部的吞噬。换句话说,他的身体在啃食外部的特殊媒介与营养液。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罕见,真的太罕见了!”
说到这里,吴博士像是发现了宝藏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把电脑还给王珺后,便又背起了胳膊。
这次,佛珠在他的指间快速地转着。
“小珺,”吴博士总是这样称呼王珺,“还记得总工程师的粒子学说*吗?”
王珺点点头说:“记得。虽然以我的认知,无法做到很好地理解其内在,但它却道出了生命的黑暗真相。”
“说说看。”吴博士很喜欢和王珺讨论有关生命的东西,他觉得王珺也乐在其中。
“好吧。”王珺不擅长表现,有些却之不恭地说道:“粒子学说,在应用上是一种不脱离社会学的假设。且理论来源极为真实,准确。它提出了这样的一个疑问——为什么所有智慧生命,只有在人类的身上察感到了精神领域和心灵空间的痛苦,而其他生物并不明显,或者说基本上只是痛感。一字之差,相距甚远。这其中的区别,根源在于意识的体验和情愫的累积,也就是众生理解的灵魂一词。”
“它指出人类的灵魂,是一种生物磁场的思维意识结构,这种思维意识结构类似一台电脑的软件程序。其组成部分是空间反物质结构的负宇宙粒子。在物质上,人有形躯之隔,但在粒子的层面,大家都是同一个整体的一个部分。这种特殊的粒子寄存在人类的肉身中,会随着光的能量波动而相应的释放与吸收。当这种粒子完全在人体消失的时候,人就会死亡。相反,一个人的身上,这种粒子越多,他的能量也就越大,但却存在一个阀值。这个阀值的单位,以ds命名。这是一种绝对的存在,无法打破。就像我们人类在宇宙中,始终无法在速度上突破光速一样。”
“总工程师在几年前,从奥珀赛戈*上得到了这个阀值的大小推演公式。”
“它表示:拥有的粒子量越多,情感就越丰富,就越是容易感到痛苦。这种特殊的粒子量,在人类身上,平均在21ds。在人类的近亲——猩猿身上,平均在16ds。边境牧羊犬,在12ds。宽吻海豚,在10ds。渡鸦8ds,灰鹦鹉7ds,亚洲象5ds,虎鲸4ds,北太平洋巨型章鱼,4ds。这个阀值的从大到小,刚好是地球上具有智慧生物的排名。这不是偶然,或许......”说到这里,王珺停顿下来。但吴博士却接上了话。
“或许,这是被某种高等生物刻意设计的。”
“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王珺小声的说道,但还是被吴博士听见了。
“好了,好了。”吴博士看着王珺陷入沉思,他了解王珺,一旦进入某种执着的状态,王珺可是好几天出不来。这种类似精益求精的心境,也是吴博士为什么把王珺安排在隐秘项目的原因。
“咱们不是给这个实验起名吗?似乎说的有些远了。”
王珺幽怨地看着吴博士,意思是说:还不都是您老人家起的头?
哈哈,吴博士爽朗地笑了笑,随即说道:“小珺,你最初的话点醒了我。——我想到了一个名字。”
“老师指的哪句?”王珺试探性地问着,有点不明所以。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嗯?老师,我自始自终好像没说过这话吧。”
“神经元电流,会让你想到什么?”吴博士当然知道王珺没说过这话,他脸上浮现出抛玉引砖的表情。
“神经元电流,是一种生物电流。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显意识,但现代的见解表明,生物体的神经活动和肌肉运动都伴随着微弱的电流和电位变化。它有着亿万的数量,其稳定点位是内负外正。当受到外部的刺激则变成了内正外负。电位差的转变让信息得以传递,意识便由此而生。”
王珺有些机械地回答着。
“对!”吴博士肯定地点点头,眼神中为王珺的解释大为赞扬,“正负一说,在中国古代常用阴阳所指。——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
“没想到,这些关于人体的奥秘,古人早就在几千年前就看到了究竟,还把它写进《道德经》里。”
听到这里,王珺似乎明白吴博士刚才为什么那样说了。
“在古代,有一种神功叫移魂大法,和我们现在所做的工作很像。”吴博士继续说道,“....不如我们叫它....沐魂....歌,怎么样?”
营养水特有的密度和浮力让谭小白始终处在培养舱居中的位置,由于身高的原因,吴博士有些微微仰视。
在得知谭小白异于常人之后,吴博士仰视的目光便带着几分朝圣的感觉。他看着谭小白沐浴其中,无数的气泡一道接一道,从底下快速升起,循环往复,像某种意义上的音符。更联想到,灵魂一说,会随着光的沐浴而使其内在的粒子量产生变化。虽然他不清楚,这种粒子的实质和作用是什么。
“——沐魂歌?!”
王珺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没听错吧,一向肃穆庄重的老师怎么会起一个听起来像玄幻小说的名字。但是明面上不好意思反驳老师,于是王珺委婉地说出自己的见解。
“尽管人的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和古人所认为的三魂七魄很相似,但那些都是朴素的形而上学主义。”
“我觉得上头的老总看到这个名称后会认为咱们有故弄玄虚之嫌。要不还是叫《基于周期过程的意识连接、转移和神经性活动的特征统计与分析》?!”
哈哈....,吴博士笑着摇头,但表情却是在认同王珺的说法,“你说的有道理,严谨且客观,但是太长了有点拗口。”
………
呲呲的声音,像是某种鳞虫类的生物在狭窄的管道里爬行,从B号舱体的顶部发出。
接下来的场面,王珺看过很多遍,但每一次还是会感到有点恶心。想到此,他不禁后退了两步。而吴博士却面无表情,眼里甚至隐隐有欣赏之色。
随着“吱嘎”的一声,B号舱体顶部的中心露出一个杯口状粗细的洞,应该是某种东西用来出入的端口。
营养水中的气泡在这一刻似乎受到了某种召唤,从底部喷涌的数量越来越多,态势也愈演愈烈。里面的谭小白却仍如婴儿般睡得酣沉。
其实他的意识早在半小时前就苏醒了,但身体无法动弹,就连呼吸和心跳也无法感应到。一切都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深邃和宁静,好像漂浮在太空中,身边点点明亮,却触不可及。
“咚咚咚”,像是一盆弹珠掉进水里的声音,清灵而浸润。一下子,至少有上百个黄豆般大小的发光球体围绕着谭小白的身体像一群忙碌的蜜蜂般乱窜。
“咻…咻…咻”
过了会儿,这些在水中发出粼粼光芒的球体按照人体的经络走向,紧紧地吸附在谭小白的四肢百骸上,倏然间,让谭小白的肉体有一种被光芒切割的视觉。
他的身体在重要的部位:太阳穴、心、肝、肾、肚脐、生殖、手心脚心都喷出一条条橡皮筋状的线形条,然后这些线条有条不紊地向上攀升,像深海里的水母伞盖下的那些轻盈而柔软的触手。
这些线就是数据神经线,而脑组群转换器,则是一条血红色的大虫子。
王珺虽然明白这东西不是生物,而是由人造的机器,但外形上和生物无异,甚至有虫子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心生畏恨的恐惧。
它从顶部的端口,幽幽地探出像肛门一样的脑袋。它的嘴巴由大小息肉组成,外唇的边缘长有坚硬而锋锐的倒刺,可以固定并切开皮肤。内唇则十分柔软湿滑,常常带有烈性的粘合液,里面夹藏着一根可以溶于血液和脑浆的生物针。
这根针一旦扎进脑子里,就会分解成数以亿计的神经因子,可以用来复制人的记忆。
大虫子像赤蛇一样,绕着谭小白的脖子慢慢游走,寻找着最适合钻进脑子的入口。最终,它选定了谭小白的后脑勺。
它把头部以下的部分弓成C形,有一个蓄力的动作,外唇大大的张开,像白骨一样尖利的倒刺便从它的颚口显现出来,然后猛地一下咬了进去。
“砰砰”,这一刻,谭小白感到了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