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宛与汉地不同，因其立足西域商路要冲颇重商贾经营，因此城内既不划定市区，入夜后也不会关市，在夜幕降临后内外城的交界处便商贾汇集，人声鼎沸起来。即便是杜恒二人所在的客栈位置偏僻也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热闹喧哗。

    饱餐一顿后，董礼去提了一桶水烧热用盆分做两份，与杜恒各自用麻布擦洗身体只觉得疲惫稍去。远处商市热闹的声响隐约传入耳中，董礼十分意动，毕竟在汉地戌时后便是宵禁哪有些许娱乐？他兴冲冲地提议道：“子远，刚刚店家说朝廷要出兵剿灭匈奴，也不知是真是假。对了，晚上这么热闹，要不去逛逛？哦对……顺便还可以和那些经营商铺的胡人打听打听那个什么朵伊慕。”

    杜恒就着桶里的水涮擦洗着肩膀，他胸腹间肌肉块垒分明，只是左侧锁骨上有一刀手指长的刀疤，多少有些破坏了美感。他闻言蹙眉思索着，旋即点头：“是该出门看看，我们得把手头的铜刀都兑换成大夏钱币，不然后面多有不便。不过……现在不能去打听。”

    “为什么？那斥候临死的时候好像有话还没说完，就听了个‘酒’字。不打听，我们在这贵山城里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找人？”董礼说话时已经开始收拾出门的衣裳。

    杜恒似回答又似自言自语的道：“斥候一行人是在远离贵山的方向上被匈奴人袭杀的，队伍里还死了一个胡人。入城时有匈奴人在门吏那里盯着，见到高鼻深目的胡人就要盘问。七八天前有大量匈奴人进入贵山城，并且他们与府衙关系密切……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啊？”董礼此时已穿戴停当，闻言却有些迷糊，思来想去嘀咕道：“意味着……额……匈奴人生性残暴，杀人时连胡人都不放过？”

    杜恒默默看了董礼一眼，神色无奈。他目光微凝，斟酌着说：“这意味着，匈奴人八成也在找那个安息女人！”

    杜恒拧干麻布，眉头紧蹙。旋即，他又摇头道：“不太对，他们未必知道要找的是个女人，或者，他们并不清楚要找的人具体是谁。否则有贵山城府衙做帮手，这么多天早该有结果了才是……”

    他进而想起斥候临死前的话：他们骗了匈奴人……

    “这么说，还有机会！”杜恒双眸亮了起来。

    ……

    在贵山内城，名为“贵山”的土坡上呈品字形分布着三座王宫，其中居于西侧山脚的便是辅国王府邸。从其坐落在山脚便可看出，虽然大宛号称“一国三君共治”，可辅国王的地位确实要比另外两位稍低一些。

    此刻，当代辅国王阿米南得尔的宴厅中。

    精美的夜光杯被摔碎在名贵的地毯上，猩红的葡萄酒溅射满地。一个年轻的声音充满威压和怒气地咆哮道：“已经这么多天了，你们的府衙都是群废物么！？居然还没有结果！？”

    在碎片旁边，通译低声飞快的转述着内容，根本不敢抬头。而在他身前身为大宛辅国王的阿米南得尔此时却好像一个比他还要卑微的吏员。只见阿米南得尔合着双手腰背弯曲，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道：“戈旦王子请息怒，您也知道贵山城里的安息人实在太多了，即便是取道康居而来的安息人也不是少数，您这边只是说了一个笼统的要求……不管是要找的东西还是人，府衙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找……”

    “废物……”

    来自匈奴的年轻王子此刻已恢复了仪态，平静的对眼前人做了评价。对戈旦来说愤怒只是为了表现一种态度，并非是他对自己失去了控制。

    通译没敢翻译这句话，可阿米南得尔却听得出其中的羞辱感，他深呼吸了几下，重新挤出笑脸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戈旦却摆了摆手。他看着眼前脸色难看的中年人，冷笑一声道：“我到贵山城已经这么多天了，大宛王还有你们的副王居然一直在生病，可病的真巧啊。可他们两个应该清楚，你更应该清楚，这件事如果没办妥的话，我可不光会骂人，大匈奴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阿米南得尔干笑一声，道：“王子请息怒，再给我等一些时日，我等必定会……”

    戈旦负着手道：“已经太久了，我懒得听你们再找什么借口。我明日便要返回郅支城，会留下我的亲卫阿图在这。”说话间，一个留着浓须的匈奴汉子已站在了阿米南得尔的身后，而门口的侍卫并无通传。

    戈旦毫不理会阿米南得尔的脸色，冷冷道：“我只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这件事必须要有一个结果。否则，今年大宛的贡赋要比去年多一倍。”

    阿米南得尔霍然抬头，震惊地劝阻道：“王子殿下，这使不得……”

    “你以为我在和你商量？”戈旦冷冷打断：“你这个区区辅国王还没资格和我讨价还价。若是想要商量，让那两只缩头乌龟来郅支城找我！三日后，我只要结果！”说罢，他径自从阿米南得尔身旁走过，平淡地吩咐道：“今晚再找两个美人送来我房间……”

    等到戈旦走出大门，名为阿图的亲卫才双手扶着腰带，缓缓踱步到阿米南得尔身旁，语气看似恭敬实则调侃道：“还辛苦辅国王陛下尽快安排，我这里十二名匈奴勇士自明日起任凭差遣。”说罢，他四下看了看，去桌案上取了一只酒壶，嘴里哼着小调自顾自的走出了华丽的宴厅。

    好一会儿，兼任通译的家臣才趋行到阿米南得尔的身旁蹲下，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碎片，一边谨慎地抬头瞥了一眼，看到的是阿米南得尔阴沉如水的脸色，他身体微微战栗，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您看匈奴王子那边……”

    “给他安排……”阿米南得尔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去找菲利普，他那边有不错的美人，今晚送进戈旦的屋子，别打折扣。让安提高努斯（注）来见我，去书房，另外……把门口的两个侍卫处死……不……不，还是……贬为奴隶吧。”说完，阿米南得尔紧闭起双眼，双拳死死攥紧，许久当门口传来求饶声时他才深深吸了口气……

    院里，仿汉制的青铜更漏泄去了两刻水。喜居绿洲的蜥蜴自沙壤上爬过歪着头静立了许久，似是有些诧异这堂皇的辅国王府今日居然如此安静？

    戈旦的房间内，此刻的匈奴王子端坐在胡椅上静静用细布擦拭着弯刀，显得无比淡然闲适，眼神中已丝毫没有刚刚所表现出来的倨傲。在他下首，阿图还抱着酒壶，神态恭敬但还是有些疑惑的问道：“王子，这般逼迫、羞辱大宛的辅国王，真的好么？”

    戈旦淡然一笑，一边借着灯光打量着刀刃，一边似所答非所问的说：“你知道我在汉朝为质多年，学到最有用的一句话是什么么？”

    阿图挠了挠脑袋，讪笑着说：“王子，汉人的那些什么儒啊、道啊的弯弯绕绕我确实……不太了解……嘿嘿，说不上来。”

    戈旦笑了笑，不以为意摆了摆手：“别小看了汉人。我记得小时候，单于和那些叔叔们常跟我说‘汉人不过是一群只会缩在盔甲里的绵羊，比不得大匈奴勇敢，我们的孩子三岁就能射田鼠’……可当我实际去汉朝长安之后我才发现，这些汉人确实不擅长弓马，但是他们有其他擅长的东西，他们能通过文字和书籍沉淀下了太多的智慧，这让那些汉朝的孩子三岁开始就能够踩在无数前人的后脊上获得比射田鼠更多的本事……”

    他笑容收敛起来，双目盯着刀锋，缓慢道：“说多了些，我学到了最有用的一句话是‘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阿图一知半解，抽了抽嘴角，问：“王子……什……什么意思？”

    戈旦起身走到门口，用刀尖抵住房门轻轻一推。视线的尽头，两名身材婀娜的女子正随着辅国王的家臣款款而来，他哈哈一笑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羞辱这个老头？不，我是在驯服他，就像驯服一头没了志气的老狼，我要通过驯服他进而帮助大单于驯服整个大宛！最好的武器不是弯刀，最好的战术不是冲锋，而是让这些人替我们当狗……”

    阿图听懂了，恍然大悟一般。看着两个款款而来的美人他懂了王子学到了什么，他听着王子在放声大笑，于是乎他也便跟着大笑起来……

    在笑声的尽头处，辅国王的书房里，阿米南得尔脸色阴沉如水。他看着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偏带有一丝阴柔的年轻人大步而来，抚胸对自己行了一礼，那年轻人干练道：“陛下，那些楼兰人想要见您，他们说……”

    阿米南得尔不耐地打断他：“楼兰？随便应付应付算了，一群离国之人也想成事？呵……说正事，搜捕安息谍子的计划已经拟定好了？”

    安提高努斯点了点头。阿米南得尔侧身看着他，蹙眉道：“你有把握？”

    安提高努斯凑近阿米南得尔耳畔低语道：“昨天新进城的匈奴人带来了一个消息，他们抓了一个汉人，但却被这个汉人摆了一道，平白跑了不少冤枉路。不过审出来的消息也未必都是错误，我发现……”听了一会儿，阿米南得尔脸色舒缓了一点，但仍然担忧道：“能做到万无一失么？万一有差池……”

    安提高努斯低头道：“陛下还请安心，毕竟这是在我贵山城内，应无问题。”

    阿米南得尔终于松了口气，可旋即又有些担忧的道：“不过，汉人可是也在找那个谍子，那边也得尽量小心点，不要给汉国发兵的口实啊。”

    低下头的安提高努斯无声吸了口气，随后还是恭敬地应了下来，他想了想道：“既如此，我打算在具体行动上，由匈奴人做为主导，包括动手抓人，我们只提供一个消息。匈奴人不是留下了十二个人么？他们本也未必真的信任我等。您也知道，这些匈奴人最爱指手画脚……”阿米南得尔神色终于松弛了下来。

    出了辅国王府大门后，安提高努斯再难掩饰眼中的失望。既要、又要、还要？瞻前顾后、当断不断，辅国王好生糊涂……他回头看了看威严的王府摇了摇头，暗自派人去给副王递了口信。

    随即，安提高努斯召集部下开始进行布置。自几日前匈奴人入城时起，他便已开始着手调查，现在虽然未出结果，可大致的方向、范围是已经确定的，兼昨日匈奴人带来的情报，他对自己的安排颇有把握。可安排停当后，却有幕僚提出了与辅国王同样的担心，“万一汉国责问我等，再惹得他们发兵大宛该如何是好？”

    摩挲着腰间刀柄，安提高努斯语气淡漠的对幕僚道：“我确实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还当汉国是曾经的汉国？呵……匈奴杀汉使、攻乌孙、欺我大宛、西域建城……哪一项不是该被汉国征伐的大罪？可汉国如今除了不断的派遣使臣外，还有其他作为么？形势使然，这世上岂有长盛不衰至之国？匈奴人的刀现在就悬在头顶上，汉人即便来了也不过几个谍子、间人而已，该导向哪一边难道很难选么？”幕僚遂不敢多言。安提高努斯淡淡一笑，没有丝毫踟蹰便下达了命令……

    似有意又好似只是巧合，当晚大宛城中便开始流传起大宛北边的消息：半月前，康居、匈奴联军再攻乌孙，乌孙大小昆弥合兵迎敌，三战皆败。联军在乌孙西境掳掠人口、牲畜近万余，大胜而回。汉使在此期间抵达了郅支城再度索要前使尸体，无功而返。

    贵山城中，新到的匈奴骑士纵马长街，招摇过市，无人敢阻。可许是太多年经商的惯性下来，城中市民却也没有太多惧怕。轻微的混乱过后，贵山夜市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