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十五章:决战

    无数筹划、算计、准备与安排都是在为真正的战斗做准备。

    时至今日,双方早已秣兵厉马良久,扯去了虚与委蛇后便都干脆摆出了阵势。杜恒随着陈汤、甘延寿登临战时的望楼,长铩高竖身后“汉”字大旗迎风飘荡。远远便可望见郅支城上立有五彩旗帜,城头有数百人披锁甲登城守备,而城下同时有骑兵百余名往来奔驰,城门处一声呼喝,百余精兵摆出了夹门鱼鳞阵!

    郅支与一众匈奴将领、名王等被簇拥在望楼上,居高临下审视着即将开启的战局。而城头正中,顶盔掼甲的戈旦英姿勃发,他猛地抽出刀来向联军大阵一指,刀锋在日光下显得颇为夺目,他用字正腔圆的汉语高声叫嚷道:“有胆便来战啊!”

    “有胆便来战啊……”

    “来战啊……”

    嚣张的叫嚷远远荡开,城头城下匈奴军士气大振,叫阵声不绝于耳。

    “果然!”陈汤看着阵列规整的夹门鱼鳞阵对甘延寿道:“看来,这便是呼屠吾斯(郅支单于本名)敢于拖延时间的最大倚仗了。”

    甘延寿点了点头,道:“先试试其成色再说……”陈汤反问道:“不怕伤了士气?”甘延寿摇头道:“让胡骑先去试试,汉军压阵……”

    随着望台信令,联军方阵以令旗回应,而后近两百胡骑突然自联军大营越阵而出,直冲城门。在距城门百步远时两百胡骑忽然散开,随后便不断驰骋以游射阵型不断圈行,并向城门处步兵抛射箭矢。

    “西域人胆怯,这么远的箭矢没什么用,不必还击……”城头上,戈旦没将这点胡骑放在眼里,对阿图吩咐了一句勒令城头不必耗费箭矢。

    城下,盖乌斯也并未请求支援,箭雨射来时大都已没了什么力道,俱都被重甲步兵手中的大盾挡住,些许箭镞只好似浇灌在大地上的些许雨滴,并未泛起多大声浪。不过望楼信令未变,两百骑兵便也抛射不止。胡骑的战法不似匈奴人多变,抛射一阵后眼见没有进展不免便急躁起来,百人长随即便下令胡骑冲阵。

    “呵……”城头上,戈旦冷笑了一声,依旧没有命令放箭。胡骑在五十步外再度攒射,这个距离上箭矢便变得凶狠起来,可盖乌斯麾下步卒的大盾俱都包裹了羊皮,不单十分坚固而且几乎与人等胸高矮,一旦竖起成盾墙便很难露出破绽,箭矢虽利却依旧劳而无功。

    胡骑百人长愈发情急,再度命令冲阵。

    “大王子,这个距离让城头放箭吧,可以杀伤不少……”阿图对戈旦建议道。戈旦摇了摇头,自信道:“不必担心,让盖乌斯的兵士露一手……”城头依然没有放箭。

    眼见胡骑锋矢阵接近鱼鳞阵十五步,尖锐的哨声骤然响起。一片投矛伴着呼啸的破空声激射而出,霎时便放倒了十余骑。胡骑大乱,有躲闪不及的后队撞上了前队,而投矛却并未停止。这些高大的匈奴战兵出手狠厉,投矛十分精准,一旦射中强大的力道足以将兵士直接带下马来。胡骑又被放倒了十余骑,百人长便不敢再去冲阵立刻退走,仓皇赶回联军大阵。

    这时,城头却突然又射下了一片箭矢,仓皇中又有近三十余骑落马,其余胡骑士气全无,几近崩溃。

    郅支城上下一片鼓噪,士气大涨。城头,戈旦哈哈笑着对身后的阿图和斯烈兀道:“什么联军,不过如此……”

    陈汤轻轻活动了下手臂,疼痛让他眉头紧蹙着,而后对甘延寿道:“还继续派人?”

    甘延寿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头道:“不急,我先看看再说。”他随即下令将退回的胡骑百人长带了过来,先是问了几个问题,而后看了眼对方使用的弓和箭镞,随后他眉头舒展开来,挥手让人退去。

    甘延寿笑了笑,道:“是我疏忽了,居然先派了莎车的人马。”

    “嗯?”陈汤有些不解,甘延寿却没有对他多说什么,而后继续挥动令旗,很快乌孙小昆弥所部又是二百骑越阵而出。他们与莎车骑兵的战法相似,也是在距城门百步远时散开,随后便不断驰骋以游射阵型抛射箭矢。只是这一次,带队的百人长更加谨慎,一直不肯冲阵,只是看似徒劳一般持续不断的抛射。很快,夹门鱼鳞阵便似被一片箭镞淹没了。

    眼见前排步兵盾上已射满了箭矢,盖乌斯又是陡然吹哨,一瞬间匈奴步兵前后变阵,原本位于第一列的重甲步兵侧身而退,原本位于第二列的重甲步兵则举盾迎上,继续抵挡箭雨,阵列变换毫无间隙。

    眼见胡骑箙中箭镞已尽,甘延寿方才下令让胡骑后撤。郅支城头上下又是一片鼓噪,匈奴兵马一时间气焰熏天。

    甘延寿脸色有些凝重地对陈汤道:“兵阵规整、毫无破绽。这等前后变阵可绝非一般士卒可为。真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匈奴兵马?若非亲眼所见,我更愿意相信这是陛下最精锐的羽林卫。呵……子公,你可看出门道了?”

    陈汤已观察了许久,非常自信地点点头,道:“君况且看,那夹门鱼鳞阵看似毫无间隙,可若当真挡得住箭矢的话,这主阵之人为何又要令其前后变阵?若我来带兵,这变阵之术当用在近身缠斗上,前后轮番修整,兵士战力不减。他刚刚变阵便说明那些盾牌怕是快撑不住了。”

    “不错,看来你与戍己校尉之前推测安息击破骊靬的战法确实有道理。”甘延寿嘴上回了两句,又远远眺望了一下,距离太远自然没什么结果,他招来刚刚出战的胡骑又仔细问了许久,而后便长长吐了口气道:“莎车兵马出阵时,他们使用的都是本国箭镞,那些箭镞很多都是骨质的,若是对付无甲之人还好,只消对面穿上铁甲便根本奈何不得对方,更遑论大盾?刚刚乌孙人所抛射用的则是铁质的双镰镞,胡骑都说已入盾应至少寸余,若是用三镰镞、四镰镞或再持续攒射,定可将盾牌射裂!”

    陈汤长舒了一口气道:“果然如此,我们之前推演便料想当年安息破骊靬便是如此。骊靬所处极西之地,四周并无强敌,交战所用箭镞怕最多也都是双镰镞的轻箭,而他们重步兵的大盾都涂了油脂、包裹兽皮,那自然不惧弓矢。可越往东来,这箭矢之利便是他们未曾经历过的。呵呵,都护,千余蹶张弩不断攒射之,就可先让这些匈奴步卒自行退去。眼下先把辎重卸了,而后破了这郅支城外的木墙再说……”

    甘延寿点头纳谏,望楼令旗挥动,辎重后营以令旗回应,后方驼队开始不断向前装卸起辎重来,那是早已准备妥当的近二十万支箭镞弩矢。若是从城头看去,只见一列列驼队几乎络绎不绝,自营南而入,自营西而出,蜿蜒如一道长蛇。

    望楼上,穿着镗甲的郅支拍打着土墙,本还对盖乌斯麾下的步卒表示满意,见此情形忽然脸色有些凝重道:“这么多骆驼,他们驮运的是什么东西?让骑兵冲一冲,别让他们这般从容布置。”

    话音一落,城头上鼓声便轰隆炸响。原本在城下反复逡巡的百余骑兵登时排成俩队锋矢,呼喝着自东西两侧杀向联军大营。

    “约束各部人马不得出战,张弓弩喝退之!”甘延寿沉稳地做出了应对,杜恒领命而去。果然百余匈奴骑兵眼见弓弩已备,根本不敢冲入一箭之地,在大营外边便转向而去了。但如此这般的试探与袭扰并未间断,甘延寿则始终沉稳指挥,杜恒等一众亲兵传递信令不绝,军阵始终没有露出破绽来,最终郅支单于只得命令略显疲惫的骑兵回撤。

    终于,当数千匹骆驼俱都装卸完毕,各部军马也已准备妥当后,甘延寿给已身在阵前的陈汤打了令旗。陈汤随即下令劲弩出战。在四下胡骑的掩护下千余身负蹶张弩的汉兵材官越阵而出,在距离城头一百五十步外列阵装填。

    盖乌斯有些看不懂这些东方人的做法,这些弓弩手距离他的兵阵太远了些,即便是安息最好的强弓也不过只有一百余步的射程,这些汉国人在那么远的地方装填有什么用?

    不等他想明白,一阵“嗡”声便自稍远处响起,他下意识头皮发麻吼道:“举盾!”重步兵听令举盾,劲弩攒射的弩矢伴着尖锐的破空声落下,一时间原本还只是斜风细雨的箭镞陡然间便恍若疾风骤雨一般敲打而下。很快,盖乌斯便明白了那些汉人到底在做什么,这些劲弩攒射的弩矢不单比一般弓箭射程远,而且劲道奇大,弩矢破甲效果还强!片刻而已,前排一些步兵的大盾便有了较大的裂痕,逼得他不得不提前变阵。同时他赶忙令人向城头传信,需要尽快输送新的大盾到城门口。

    城头上,始终盯紧战局的戈旦脸色也已经有些难看,他已看得出汉军的策略和盖乌斯的窘态,但此时他别无选择。

    守城于野!这是自古以来的战法,若是放弃城外阵地完全龟缩于城内那便极为被动了。而失去了步骑策应,土墙外刚刚搭建起来的木墙便孤立无援,很快也要被联军毁去的。

    为此,戈旦有些犹豫,但很快望楼上郅支已越过他传下令来:将城中储备的盾牌持续送到城门处。

    望楼上,郅支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大单于,不如先让步骑退回来吧?”有将领被这千弩攒射的阵势骇到,不禁动摇起来。郅支却冷声道:“不!继续顶住,这不到一刻钟而已,汉军至少射来了三千多支箭矢,他们总共能带多少?呵,只要他们敢停,这些射来的箭矢统统都会变成我们守城的利器。你注意安排人手去捡拾过来……”

    但汉军的箭雨一直未停……

    郅支城存放的盾牌毕竟有限,很快便见了底,盖乌斯麾下几乎每一个列阵的兵士盾牌上都插满了箭矢,这些箭支密集得仿佛向日葵上的瓜子一样。变阵开始变得愈发频繁起来,刚刚退下修整的人手几乎没有多少喘息的机会便要再度轮换而上。

    终于,新一轮弩矢射来时有盾牌开裂了。

    “啊!!!”惨叫声在此刻阵中显得无比刺耳,那是盾牌裂开,箭矢将匈奴战士持盾的手臂钉在了盾上。而他并非是最惨的,有几个前排士兵的大盾已直接在箭雨攒射下彻底碎裂,他们措手不及直接死在了箭雨之下。原本严密的阵型开始动摇起来。

    “撤!让盖乌斯的步卒还有城外的骑兵都撤回来!”终于,郅支在汉军那根本不见底的箭雨之下变了脸色,选择了撤兵。他此刻已与戈旦并肩站在了城头,似乎只有亲眼见过这些箭矢的威力才能让他下定决心闭门而守。他似在宽慰儿子戈旦,又似在自言自语般道:“没关系,郅支城坚固险要,即便失去了木墙也一定守得住。现在,不能浪费兵力了……”

    时近黄昏,联军四面擂鼓,轰然声震耳欲聋。四万大军分列各处,近乎同时自四面八方迫近城下,四面围城。城内城外两军士气至此彻底翻转。

    陈汤和甘延寿的指挥一丝不苟,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心急的意思,填平深沟、堵住城门后,陈汤令汉军的重步兵举大盾于前、戟弩在后,开始仰射城中楼上敌人。在步兵的掩护下,胡骑开始向木墙下抛掷柴草。

    “放箭!放箭!”木城上,阿图在不断呼喝着,指挥他麾下士卒放箭还击,匈奴军不断放箭,但汉军重步兵的盾牌上俱都包裹了兽皮,箭雨杀伤有限,反倒是躲在大盾之后的联军弓弩手往往有所斩获,而且近乎不停歇的箭镞射得城头不敢再随意起身。

    当晚,联军四下纵火,匈奴人则不断灭火,双方围绕郅支城外刚刚建起来的木墙拼杀到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