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阑

第二章:年节

    “秩序”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当旧有秩序被破坏后,如果新的权力并未及时进行填补,那它就会自行成长,以令所有人都奇怪的方式构建起新的样子。

    郅支城破后,郅支单于被悬首示众十日,匈奴回援的部队就此止步,内讧很快开始旋即便演变成了内斗。

    再之后,数千北匈奴骑兵、近万牧民就如同被摔碎的瓷器一般散落向西域各地,或被大小诸国吸纳、或干脆成了西域大地上新的沙盗。对这些没了归宿的沙盗而言,劫掠就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于是乎相较于曾经的盗匪,这些匈奴人的手段愈发酷烈,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遥远的汉朝廷自然不会为了些许沙盗再发兵马,权力自此有了空缺。

    西域各国的王者们敏锐的嗅探到了这一变化,于是在继续保持对大汉表面的恭敬和尊崇外,开始纷纷整修武备、秣兵厉马,使者们的交往和串联变得频繁起来,一些轻微的摩擦也跟着开始冒头。连来往商旅也都被迫增派护卫、更新战具。

    于是乎诸国部队、各方商旅便与沙盗们在广袤天地里展开了一轮又一轮厮杀。各国之间的氛围、各国国内的氛围也都变得愈发风云诡谲……

    当然,对于西域都护府的汉兵将士们来说,这些都显得有些遥远,因为年节快到了……

    建昭三年的腊月里,西域都护的汉兵将士们变得愈发思乡。原本与诸国联军踏平了郅支城,灭掉北匈奴,完成了当年冠军侯都不曾办到的壮举,都护府上下连同戍己校尉兵士们都喜气洋洋,都盼着朝廷能颁下赏赐以便好好过个年。可等待许久,期盼中的奖赏却是迟迟未到,直到几日前才有消息说朝廷只给甘延寿、陈汤二人做了赏,但因为这次出兵是矫制出兵,兵士们就算功过相抵,朝廷不做怪罪也就是了。

    大头兵们不懂得那么多,只知道这次出征异域彻底没了功劳。回想几月前的战事,不少同袍战死、伤残,更多人在西域夜里的苦寒中被冻伤落下病根,此时只一句“不做怪罪”便没了下文。于是乎,当年节将至时,乌垒城内外的兵士们便愈发思乡心切,城中偶尔传来横吹、胡笳的声响,听起来也格外显得幽怨。

    接替了甘延寿西域都护职位的是原杜陵县令段会宗,他上任伊始便远比甘延寿、陈汤二人要风光得多。许是因为朝堂上对甘延寿二人褒贬不一,对于新接任的西域都护人选三公、太傅和大将军做了不少遴选,而最后段会宗是得到了五府一致推荐才被委任为西域都护、骑都尉、光禄大夫,从这也足以看出其人能力出众。

    察觉到了兵士们的心态后,段会宗先是在他权限范围内做了一轮任命。譬如,将杜勋的“军侯假丞”变成了军侯丞,将董礼由普通一名亲兵擢拔成了他的亲兵队长,不少有功兵士也都被许诺会得一级最低的民爵。而后,他便又动用库藏,吩咐办好一场年节。

    一番简单的动作而已,大头兵们却颇为买账,原本低落的情绪在几天里肉眼可见的扭转了过来。城中诸人不分胡汉都开始操持起了即将到来的年节。

    许是朝廷中也有人觉得未予兵士们封赏过于吝啬,年节将至时,送来的给养却丰富的多。千余只羊、数百石糯米、千余坛美酒甚至还有两大车竹节和桃树枝……

    准备年节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进行一系列的除旧布新活动。于是乎,乌垒城内外便被人们清扫一新,不论城郭街道亦或是各处房屋,旧年的灰尘和污垢俱都被一一清除。

    杜恒原本居住的小屋里,此时仅有董礼自己在居住。上午和亲兵、仆役们一道打扫过都护府府邸后,下午都护便允他们告了假,纷纷回来张罗自己的住处。大多数人都是住在营盘中,一群人凑在一起打扫方便得很。而这间小屋却原本是杜勋置办下的,杜恒走后他也没有要回来,就径直留给了董礼。

    简单打扫过屋子、扫了庭院后,董礼掏出刻刀在门板上刻画起来,一边画一边嘴里哼着小调。“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看得出,情绪上还颇为轻快。但很快,院门被推开,院子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在忙什么呢?”杜勋拎着一小坛酒大咧咧的走了进来,董礼闻言转身看了看,一边摸着脑袋一边嘿嘿笑道:“忙着画门神……”

    杜勋凑近了门板看了看,嫌弃得撇撇嘴道:“这神荼、郁垒两兄弟被你画的像是俩个光屁股娃娃,别费那劲了,糟蹋了门板……”

    董礼还是笑了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杜勋放下酒坛,道:“这小坛酒专门给你的,今晚守岁还是得去营盘里,大家人多热闹。明天得闲了咱再回这小院,我陪你喝上两碗,如何?”

    董礼原是打算年节后出门转转,多买些西域物件的,但他也知道杜勋心中不算畅快。立下了斩杀单于的大功劳,最后却只是把本就该扶正的“军侯丞”扶了正。若说落差,整个乌垒城里边没有比他更大的人了。于是乎,董礼便点了点头,很干脆的应了下来。

    但杜勋却没急着走,他在院中寻了块石头坐下,看着董礼在那笨拙的刻画“门神”,他喃喃嘀咕道:“嘿,也不知我那堂弟和弟媳现在如何了。他们俩啊,偏是赶着年节前走,不然有他们在还能更热闹一些……”

    “子远不太喜欢热闹,上个年节守岁时,他便自顾自去睡了,若是他们真留下怕也没劲。”董礼一边忙活,一边回应着,却是听得杜勋一愣。他诧异反问道:“这过年节岂有不守岁的?我记得去年时,大家一起在营盘里用了饭,那小子还没什么变化啊?”

    “原来我也不清楚,只当是他性情如此,但最近这段时间是想明白了。许是因为之前家人被郅支单于给……当时他大哥、父亲连同随行众人都没活下来,再过年节时他怕也就懒得守岁了。”

    杜勋一时默然,许久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白色的气息飘散在冬日的空气中。“嘿……”杜勋笑了笑,倒一时间觉得自己这些日子情绪惆怅反倒有些矫情,与自己堂弟的遭遇比起来如今无伤无病,成了军侯丞,长安家中高堂、妻子俱在,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想到这,他起身走到董礼身旁,夺过刻刀嚷嚷道:“我来吧,看不惯这俩光屁股娃娃,再说你好歹写个字吧?你不认字?呵,那也我来吧,看这个是神荼、这个呢……就是郁垒……”

    “诶呦,大哥好刀工啊!画得真像!比我以前见过的画师还好!”

    “那你看!当年在长安,家中的门神可都是我画的。走了,把你的桃树枝挂上,和我去推竹子去……”

    夜,乌垒城中无数个火盆支起,粗大的竹节被丢到盆里,在炙热的火焰中发出爆脆的声响。那传说中的年兽也不知是否有被赶走,但热闹的气氛却当真被烘托了起来。

    “诸位壮士!今岁灭了北匈奴,诸位都是有大功于社稷的人!你们的名字会被家乡父老传颂,你们的事迹会有史官用刀笔刻在竹简上,流传千秋万世!来,大家共饮了此杯,愿大汉昌盛!国泰民安!”营盘中,都护大人高举着一爵酒,亲自与诸部曲将士们把酒言欢。

    烤熟的羊肉在火堆上滋滋的响着,平日里舍不得放的细盐被均匀洒在了烤架上,发出一股股诱人的味道。军中的厨子与一众南方兵士们合力蒸出了几大笼“年稻饼”、“年饵”和“年糍”,白嫩的糕上还加了红枣、核桃碎等配料,吃上一口显得格外香甜。

    这一日,人们笑着、喜悦着、盼望着、庆祝着,在乌垒城中酝酿着独有的喜庆……

    而在遥远的莎车,一间土屋内,三块木质的牌位被立在了坐北靠东的位置,于是乎一座简易的祭坛也就成了形。祭坛上西域独有的瓜果、烤制的“年饵”等摆放在前,还有一些西域少见的香烛在静静燃烧着。

    杜恒与朵伊慕同时向牌位跪拜,而后又面向东方遥遥叩拜。杜恒对着父兄的牌位叙说着郅支城的战事,叙说着仇敌的死讯,而后他又向母亲的牌位喃喃叙说着自己的亲事,叙说着身边与他一同进行祭拜的姑娘。

    许久,杜恒与朵伊慕相视一笑,同时起身。而门外,爆竹的声响也噼里啪啦的传了进来。两人推开门,一个十分貌美的胡人姑娘捂着耳朵笑道:“主人、主母,大家都等着你们去守岁呢!”

    “这就来啦!”杜恒摸了摸鼻子,嘴角最终难免挂上了笑容。他试图纠正过大家不要唤他“主人”,称呼自己为“君”即可,但显然这个吩咐没有得到重视。

    朵伊慕却是笑着伸手点了那姑娘的脑门一下,道:“年节这几天你们几个不用练刀,能高兴尽量高兴吧,往后哼哼……”

    姑娘脸上的笑容陡然垮了下来,可随即重又变得绚烂,她拉起朵伊慕的胳膊,径自走向外面的屋子,笑吟吟地道:“往后再说往后,主母快来,我们几个给大家跳舞!”

    这一日,东临碣石、西至大漠、北临长城九原云中再南抵交趾密林,无数个居所、无数丛火光、无数个人都在绽放着属于他们的热烈,都在增添着独属于这一日的喜庆。

    他们在同一日、按着同一礼、过着同一俗,驱赶着“年兽”、品尝着美食,在最最热烈的幸福里眺望着新的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