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谣

第149章

    慕临江今日更想做一个聆听者,便没出声。

    长命女收回目光,转身面向慕临江,直视着他,缓缓开口:“残梅任飞雪压,掩门燃新蜡。无踪迹、花落成泥,剩几朵弃枝挂。孤烛在、堪堪苦侯天光乍。忆昔年却是,坐嫌平日长暇。”

    听见这几句词,慕临江不由得皱起了眉,他如何会听不出,这正是他昔年填的词,只是这首词他未与任何人提起过,即便是素来亲近之人也未。

    “几载江湖,皎皎月华,慢撒琉璃瓦。过处见,广厦千间,满天皆举虹洒。倚阑干、年年岁岁,疏狂敢、把东风耍。景融融,无限风光,问询谁怕。”

    和着长命女的声音,慕临江才想起,这首词他曾抄录下来,拜祭简玉的时候,烧给了简玉。当时的他失意落魄,平时又不敢表现出来,生怕身边人为他担忧,也只能和早已不在的恩师诉苦。

    “前人已老,后客未生,我辈正风华。再拜访,六朝烟雨,来往今古,事定风平,任后生话。清江滟滟,青山衍衍,扁舟直上穹苍去,也随风、送我青云下。琼楼遍处,我本是最高枝,当时寻常闲话。”

    长命女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慕临江也终于想起,当年他已经下了决心,用自己的命来换魔界太平长盛时,身体每况日下,未免自己的近况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一个人躲进了一个荒村。

    当时他的身体极差,别的事情已经做不了了,只能每日读书练字,再后来连笔都拿不稳了,变脸练字也不成了。

    那时候他给古飞扬写了一封信,请他在自己去后掌管魔界,也给商云逝写了一封信,交代了诸事,虽然他放心古飞扬,但还是留信,将自己的势力交给商云逝。

    就是在那荒村废宅中,慕临江也曾默过这首词,回到此界之后,慕临江也没再去过那里了。想来长命女是从那荒村中见到的这首词,慕临江倒是实在没想到,她竟然找到了那里。

    长命女继续念:“而今四顾,衰草寒沙,万景皆单寡。暗惆怅,辛酸入画,素日心情,不过如是,殷勤盼夏。人生代谢,天机猜尽,难平一片伤心事,竟无如、东市询书价。哀哀百事今时,旧曲重吟,自来欺诖。”

    慕临江低下头,什么也没说,长命女闭上眼,似是在平复心绪,很快便睁开眼,言:“这一句‘自来欺诖’,我只心疼我……”话到嘴边,却被长命女生生咽下。

    转而说:“如果简玉还在,你会比现在好过的多,只恨她去的那么早!”

    于慕临江而言,所有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不是会沉湎于过去之人,此时心中没有太多想法。只觉得长命女对自己似乎关心过了头,所以才用了“恨”这个字。

    而且无论原因,听见有人说他师父的不是,心中总还是不畅快的,便道:“长命女,你不觉得你似乎过分了些吗?千机用不着谁可怜,先师故去多年,还请尊重些!”

    言罢,慕临江双手交叠环胸,别过脸去,很明显不大高兴。

    长命女也意识到自己的话的确不合适,忙说:“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逝者。千机,你一定要回答我,如果简玉此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样?”

    慕临江也知道长命女不是故意的,不至于多么生气,却还是不去看她,回答:“最好还是不要了。以我现在的处境,师父如果真的此时复活,出现在我面前,有许多事情我一定要重新谋划才行。”

    毕竟只是假设而已,千机便结合了如今境况回答,如果是真的,千机倒是顾不了其他,只要简玉能出现就好。

    长命女神色如常,道:“确实如此。方才那首莺啼序,应但是你许久前填的吧!”

    慕临江点头,答:“的确是许久前,可你是如何知晓?”

    长命女笑着说:“直觉吧!我记得那年千秋宴,我曾说过,我极喜欢你当天作的一首词。你自己还记得是哪一首吗?”

    慕临江神色缓和了些,将头靠在树干上,顺着目光看河岸,言:“今人长羡,兰亭遗宴,正清浑醒醉之间,已是星去时换。望江边落日,长嗟处,盛衰更移似云散。百愁万绪,化为惋叹。秋深矣,渐天晚。”

    “欲雨添风,登临地,高天最妙,能行令风慢。俯千山,众语飘零远。过路人,却似魂将断。任平生,雨落滂沱,我将风雨踏遍,做千秋冠。晓虹现,宇内皆知我生灿。万种好景,待明日,归来看。满路花,迎我选。把忧烦忘了,都算作,苦闷艰险,赴今杯盏。”

    长命女又问:“那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是哪一句吗?”慕临江摇头。

    长命女便回答:“一句‘任平生,雨落滂沱,我将风雨踏遍,做千秋冠’,还有一句‘把忧烦忘了,都算作,苦闷艰险,赴今杯盏’。那首莺啼序,就是这首玉抱肚中的‘忧烦’和‘苦闷艰险’了吧!”

    慕临江终于重新带上了一丝微笑,言:“原来是这两句,当年千秋宴时,一切都是好的,我以为会越来越好,没想到,那居然是所有人站的最高,且最安全的时候。其实大家怀念的,岂止是千秋宴呢?”

    长命女道:“能写出这两句词,可见当时你的心境,的确豁达开朗。在那之后你似乎没受过什么苦,便是避走荒村之时,你既已有对策,旁的易写,可是那一句‘自来欺诖’却是写不出的。”

    慕临江沉默了,这一句“自来欺诖”的确最难落笔。良久,才开口:“千峰遮目阻行路,素月清商驻。照彻清江,风扶寒鸦渡。数来寻常辛苦,是命途,空对老树。梦里行舟,猿声喧醉处。”

    这下换成长命女一时没反应过来,唇边的笑意也有些维持不住,问:“你如何知道这首词?”

    慕临江正过头,对上长命女询问的目光,回答:“卿既可解莺啼序,我何不知清商意?”

    听到这个回答,长命女笑着仰头望天,没再继续询问。又沉默了一会儿,慕临江忽然说:“其实我也好奇,长命女究竟有什么故事?”

    长命女想了一下,言:“我同样好奇,千机又是怎样的传奇?告诉你一个秘密,许久以前,我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慕临江有些意外,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道:“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许久以前,我一点不会幻术。”

    长命女也有些意外,她一直以为,或者说所有人都以为,千机的幻术时天生神异。

    长命女也没有过多纠结,而是问:“你居然一点不问,我的眼睛是如何治好的?”

    慕临江回答:“你居然一点也不好奇,我的幻术是何处习得的?”长命女被他这般不肯吃亏的样子逗笑了。

    长命女道:“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从来不属于这里,只是我一无所有,无所谓是去是留。千机,你会千载长宁,万事顺意。你会替我去看许多,我未曾见过的风景。千机,你才一定要长命安康!”

    她的话实在奇怪,莫名有一种悲凉。慕临江敏锐的感觉到,长命女可能要做什么事,而且这件事情是有一定危险的。亦或是她此番离去,又会是许多年不能现身人前。

    慕临江站直身子,看向长命女,认真的说:“长命女,我也祝你从此后无风无浪,风华常在。若今后还有机会如今日一般畅谈,希望你我都能‘做千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