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启
呼......
湖岸曲折,碧水生波。
阵阵清风掠过碧绿的水面,竟然有越来越大之势,吹过水中湖石、岸上亭台,发出一阵阵越来越响的灌耳呼啸。
湖岸边片片莲叶摇头,花瓣渐有零落;大丛大丛的芦苇随风而摇曳,凭借着柔韧的身躯,在这越来越大的风中伏而复起,虽大风亦不能摧折。
湖边白石码头上,几人白面无须,被大风吹得摇摇欲倒,再也顾不得其它,有的就近抱住旁边柳树,有的只想赶紧寻个背风的地方。
风中柳枝如舒懒腰,码头前,无人照管的小舟起伏摆荡,太液有人舟亦横。
天地如橐龠,风行如呼吸。
在这天地的剧烈呼吸中,大风越过湖东侧的高墙,吹向片片楼阁宫室。
宫室中,亦有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喘息之人胸膛如风箱,双眼却是紧闭,似在梦中与天地挣命。
嘶......嘶......
拼命地吸气。
周围无尽的黑暗,没有上下、没有来去,无力的空虚中拼命地张望----一点光芒绽放,本能驱使着尽力向着那光游去,又或者是飞去,似乎是一瞬间,须臾便至;又或是一生一世,跨域了无穷无尽的距离。
“啊——”
猛然一挣,王战从窒息的感觉中醒来,耳边传来一声尖利又带着些公鸭嗓的哭腔,“皇上,您终于醒了!”紧接着“陛下”、“陛下......”一声声高低不同的女声灌入耳中。
皇上?陛下?王战的脑海中各种零星的记忆片段纷至沓来,无数的零散画面闪现,意识中时光交错,精神世界一瞬间无限膨胀,头痛欲裂中,龙袍御案、皇宫大臣、走马射猎、锛凿斧锯和机关楼阁......诸般陌生的记忆汹涌而来。
似乎要涨破脑袋的剧痛中,王战出于本能的双手抱头,死死的按住太阳穴。但作为一个长年坚持读书、读史书、坚持锻炼的人,一个奋斗了二十年的职场人,剧痛中的一丝清明令得他控制住自己,没有急着睁开眼睛,而是强忍着剧烈的头痛,迅速的消化着新增加的记忆。
不知过去了一瞬间还是多久。
头痛渐去,灌入耳中的杂乱呼唤越发清晰了起来。
“皇上?”
......
“我......下午不是在看明史吗?到了六点就开始了每天的锻炼,最后还在打拳......最后一拳发力顺畅,打得很重......反震得头痛,现在这是......这是睡着了在做梦还是......跨越了时空穿越了?”迟钝的念头在脑海中恍惚地旋转着。
思索求证中,缓缓放下一只手,手指微微的用力,指尖传来了丝滑的触感;再用力,有了坚实的感觉。
缓缓地,王战睁开眼睛,不动声色的慢慢扫视,没有说话,显得有些怔怔然。
目光转动,转到了一张没有任何胡须的老脸上,公鸭嗓的“皇上”二字正从他的嘴里传出来。
杂乱记忆中的某个片段与眼前映照,让王战认出了眼前呼喊“自己”的人是太监,是魏忠贤,没错,此世的记忆让他认出,就是魏忠贤,“自己”最宠信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
难怪能与客氏勾搭到一起、结为对食,对于每天只能看见宫女和阴柔太监的客氏来说,眼前的魏忠贤,确实不同于一般的太监:虽已年近六十,仍可看出身形较一般太监高大,长脸高鼻,浓眉豺目,眼珠有些偏黄,即便脸上已经有了沟壑,面目轮廓却依然显得硬朗,尤其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深如刀刻,延过嘴角,虽然面对着皇帝习惯性的弓背、露出谄媚的笑容,但若是在外间,挺直身躯肃然而立,确实有一定的阳刚之气,甚至有一定的枭雄之姿。
随着记忆的融合,“自己”现在的名字稳定在脑海中,却不是朱由校,而是洪由校,“校场之上校阅大军”的“校”。
融合而来的记忆中,天启元年正月,礼部奏准,“凡从点水加落字者,倶改为雒字;凡从木旁加交字者,倶改为较字”,此因避讳故。“自己”刚登基不足一月便去世的父亲曌光宗名为洪常洛,故避讳的字改为“雒”,同音互换。既是同音互换,故而“自己”这个洪由校的“校”字应该念“较”,“校场之上校阅大军”的“校”。
“自己”的祖宗,大曌开国太祖名为洪武,因被诸开国功臣赞誉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大功华夏,武功洪烈”,于是诸位大臣力谏,将开国年号就定为洪武,让太祖的名字成为改天换地的新年号,以志其丰功伟业,传颂万古,史称洪武大帝,民间士子赞之为“得国最正”。
国号“曌”,取“日月经天,华夏永光”之意,现都燕京。
其余的,脑海中此时的记忆倒是与彼世读过的史书比较类似,大势相类,但具体细节有不少出入。
自己的年号还是天启,不过是大曌第十五位皇帝,不是大明的。曌之前,此方华夏也有三皇五帝、周秦汉唐。
大曌对四方的称呼始终保持古意,笼统的称之为:北狄、南蛮、西戎、东胡。此时的大曌远非万国来朝之时,所以这些没有任何敌意的称呼也有了应时应势的变化,不停寇边抢掠的北狄鞑塔尔诸部已经被称为北虏,西北的西戎沃亦剌部有时也被称为北虏或西虏,十年前造反的奴儿干都司林间部落建州部已经被称为建奴、东奴、贼奴,跨海而来的最遥远的西人则被称为了西夷。
当下大曌面临的局势也与彼世明末大势比较相似,同样是内忧外患两大毒瘤,威胁程度同样堪称致命,但威胁的来源细节还是有所不同:
正北方,是漠北鞑塔尔部、乃蛮部、永少卜、土默特、哈喇慎等至少上百北狄部落,西北方向还有更类于突厥的来自于漠西的以沃亦剌部为首的西戎诸部,二者一般被大曌统称为北虏,因早期鞑塔尔部曾经最为强盛,所以亦称为鞑虏。相对于东边造反后已经自称为东金的林间部落----已经控制了大曌辽东的建州部,北虏有时也被大曌称为西虏。无论被称为什么,总之是不停地寇边抢掠。
北方,被大曌当做宋时契丹人后裔的兀良合尔人已经被鞑塔尔诸部分割吞并,被大曌封赐承认的兀良合尔朵延、福余、泰宁三卫已经只剩躯壳。
大曌面对北虏的北方防线也早已经向南收缩,汉朝的长城早已不在大曌军人视线之内,关内与辽西之间联通的走廊已经被压缩的只剩下窄窄的一条。
被当做契丹人的兀良合尔人也确实与其他部落不同,只在前额刘海和两鬓留一点头发,其余从头顶到脑后完全剃光,与满脑袋辫子的其他鞑塔尔、乃蛮等北方部落大不相同。
北虏中的沃亦剌曾经逼近到大曌京师城墙之下。
东北方,二百年前上表来投、被成祖收留于饥寒交迫之中的一群部落,与其他一些山林部落被大曌统称为东胡,只因这些来投的与当地的长相并没什么明显区别,都是黑发黑眼黄肤,就是眼睛小一些。
他们一直被安置在辽东的建州卫、扎肥河卫等地,做了二百年的大曌臣民,虽然各部彼此之间经常为了争抢朝贡的名额而争杀、吞并,但直到最近几十年,在辽东总兵李成梁还活着时也还一直在当顺民----直到李成梁于万历四十三年去世。李成梁死后,他们中最强的建州部立刻如同在农夫怀中苏醒的毒蛇,于万历四十四年开始反噬,在大曌的建州宣布立国,国号“东金”。之后他们就被大曌称为东虏,由于二百年来始终为臣受封,始终是大曌的官员,所以很多曌人也称他们是建奴、东奴、贼奴,表示他们是在大曌辽东镇建州反叛的贼臣。
如同所有的反叛者一样,为了彰显自己也是有来历的,祖上曾经阔过,建州部以五百年前大宋之时的金国女真完颜氏后裔自居----虽然他们连一个金国方块文字也不会写、部落中连一本书哪怕是一本账册都没有,他们也根本不姓完颜。
在繁华富庶的东南沿海,大曌口中的红毛夷占据了闽地对面的大员岛,更南方,弗朗机登陆了濠镜澳,这些人都来自极西的柱洲,驾船而来,他们信奉的神教在大曌被称为也里可温教----现在他们和大曌的某些官员正在想办法让大曌朝廷承认他们想改的新名字,“景教”,这是他们当中精通汉字的传教士为所信神教新选定的汉字称呼,“景”,盛大、光明、辉煌,而直接原因是他们发现了一块碑,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想让自己神教显得有悠久的历史,而名字则能像另一个对手一样好听、有助于吸引人。与之对应的,在泉州和广州的来自远西天方沙漠的商人所信神教则一直被称为朔教,他们选取朔字,是因为每月朔日那天的弦月是他们最喜欢的,他们认为那天的弦月代表了他们内心的清净。
所有这些人,他们沿着郑和走过的航路络绎而来,将一船一船的丝绸和瓷器运走,留下香料、宝石和银子。但这些都没有被朝廷百官放在心上,至少是大多数官员,他们的心思都在东北方向。
时至今日,十二年的时间,整个东北辽东镇和奴儿干都司的广大国土已经失去,东金已经对大曌形成了蚕食致残之势。
满朝文臣都害怕,都视关外为畏途,升官都不愿意去。但满朝文臣都没有人意识到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之下的家国之危,还在朝堂上内斗不休,无知又居高临下地看待着大曌的穷百姓和东金这个曾经被收留救济过的顺民——如今他们口中的东奴。
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一个虽落后、野蛮但是却充满朝气的新兴力量究竟有多大的力量,究竟会对一个庞大却僵硬的、不肯做丝毫自省自新的大曌皇朝造成多么大的杀伤。
他们也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最大的内患。正是自己在大曌的体内吸血,正是自己令大曌僵硬,正是自己在阻止大曌发生任何良性的改变。
他们对一切都习以为常,无论是百姓的困苦还是自身的优免特权,习以为常到了视而不见、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的地步。
他们当中,少数的律己者意图以道德的力量拯民于水火、救民于倒悬,令国家强盛,但是都失败了。比如于谦,比如海瑞,严于律己的道德千古传颂,所有同僚都不得不敬佩他们,但却没有哪个同僚愿意过像他们一样的日子。他们是这一方天地间最宝贵、最灿烂的明珠,他们引领着一代又一代有志者前进,但有志者与整个朝廷的官吏相比,太少了。
他们拼尽全力,但他们无法让自身所处的朝廷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因而他们最终救不了大曌,救不了亿万陷于水火刀兵的黎民百姓。因为即使道德高尚如他们,也还是不明白,他们每一个官吏所习以为常的免田赋、免徭役等优免特权,其实是对这个皇朝及其百姓的最大危害。
正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东西让老百姓陷于他们所言的“水火”与“倒悬”。
他们更不会想到,在他们死后的世道里,在言路监察方面,看似遗世独立的都察院御史,居然也会成为朋党党争的打手,而且是一家独大的打手。
王战不得不面对现实:这便是自己投身的世界,“自己”的皇朝。投身的世界生机勃勃,“自己”的皇朝僵直、锈蚀、朽烂,百万大军无三分战力,数万文臣无一丝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