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十七章 史笔

    “《明史》成於国初遗老之手”,这是清朝经学家杨椿的话。

    这些“国初遗老”是谁?除了早就投效的范文程,就是后来投降的洪承畴、冯铨,还有其他类似迅速投降投效的东林魁首钱谦益之类的“名士”了。

    王战知道,东林黄尊素的儿子黄宗羲,在魏忠贤死后来到京城,被崇祯赞为“忠臣孤子”,在公堂之上拿锥子猛扎许显纯,扎得滋滋冒血。他的《明夷待访录》中的民本思想非常有名,说君主乃天下大害,害天下私一人,“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可王战也知道,黄宗羲抗了几天清后就自己回老家去了,滋润到老,子孙都在清廷为官;他这个口口声声“君主乃天下大害”的人,在和康熙这个君主的来往书信中却口称圣天子,并且派儿子黄百家和弟子万斯同一起参修官修《明史》——在范文程、洪承畴、冯铨、李建泰、刚林等人的主导下。

    《明史》初稿由万斯同主责完成。

    黄宗羲本人呢?当时的浙江巡抚李本晟在信中希望他能对南明史实是否列入《明史》给出意见,“知先生抱道怀古......故明崇祯失御,南方另有支传,未审宜列何例,此又大费推敲。谅先生山居揣摩,必有成局,倘出千秋卓见,以破举世疑城......”。

    黄宗羲的弟子全祖望也说官方修《明史》的这些人经常问取黄宗羲的意见,“公虽不赴征书,而史局大案必咨于公”。

    这种情况下,为什么《明史》中最终没有南明三帝,王战也判断不出来有无黄宗羲的原因,不过同时期有一人一事可以对比:

    一人,就是顾炎武。

    与黄宗羲正相反,顾炎武坚决不肯配合清廷官修明史,明言“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反而是资助民间修明史,将自己整理的一千多卷史料交给了民修明史的大才子吴炎、潘柽章。

    一事,就是文字狱中非常著名的大案:庄氏明史案。

    庄氏明史案因庄氏父子与吴炎、潘柽章等人纂修的《明史辑略》刊印发行而引发,康熙二年定案。而《明史辑略》与清廷官方的《明史》相反,其中将南明史实记入,且书中将弘光、隆武、永历三帝奉为正朔。此案中庄氏父子被挖坟、枭首、碎尸,首级悬挂三个月,株连近千人,株连而死者近百,“重辟七十余人,凌迟十八人”。顾炎武资助的吴炎、潘柽章二人也死于此案,二人所修的《明史记》也被官方焚毁。

    顾炎武闻知此惨事,作《祭吴潘二节士诗》。

    清廷坚决以大兴杀戮的手段制止民间修史,为何?

    其实彼世清人入关不久便大兴文字狱,历四任皇帝,以乾隆为巅峰。乾隆在位期间兴文字狱一百三十余次,杀的文人胆战心惊,销毁大量前明文献,极力贬低前朝治政之事。

    巧的是,《明史》最后定稿刊印也是在乾隆在位期间。

    别的不说,看乾隆指挥编制《四库全书》时的举动,就大略可知其真实目的了。在全国各地征上来许多书籍、征书的目的达到之后,立刻展现出了修书之外的想法,气急败坏的质问大臣:“乃各省进到书籍不下万余种,并不见奏及稍有忌讳之书。岂有寰集如许遗书,竟无一违碍字迹之理?!”

    皇帝直接下场质问学者怎么能没有“忌讳之书”、“违碍字迹”!

    用心何在?

    对“忌讳”、“违碍”怎么办?当然是毁灭!

    借征书、编书之名,行禁书、毁书之实,‘寓禁于征’之心被这来自皇帝的质问昭然于天下。征集天下书籍,名为为了编纂《四库全书》,实则为了禁书、毁书,然后编制美化洗脑之书!

    王战曾在彼世看到一个数据:编修《四库全书》,禁毁书籍高达三千一百种、十五万部之巨,占《四库全书总目》收录书目之三成,由是,“清之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

    与此同时,清人或说后金在入关之前曾是大明臣子的事实也未列入《明史》。

    大明朝,不是到崇祯就亡国了,而是还有弘光帝福王、隆武帝唐王、永历帝桂王这南明三帝。给崇祯上庙号“思宗”、“毅宗”的就是弘光帝,而不是宣称崇祯为亡国之君的清皇。在崇祯帝殉国之后十八年,永历帝殉国。这些都是无可争议的洪武子孙,据有半壁江山,却都未列入《明史》。

    被清廷巡抚李本晟明确请教是否应将南明史实列入《明史》的黄宗羲,也不知到底给出了什么意见。

    那这些“国初遗老”们编修的《明史》为何将弘光帝、隆武帝、永历帝无声无息地排除在外、为何拼命的说大明终结于崇祯、亡于李闯呢?要想明白为何,只需想想他们的主子入关打的旗号是什么:“义师为尔复君父仇”。

    而写出这句口号的就是范文程。

    因为要以几十万级别的人口统治以亿为单位的汉人,以少治多,害怕汉人团结起来把他们再打出去,所以要打着“为尔复君父仇”的旗号,在相当一部分东林党、读书人的屈膝配合下,迷惑、分化汉人,“我们是为了帮你们的皇帝报仇啊”;那些不被迷惑、能看清本质但确实贪生怕死的,则也能借此有个投降的台阶,如此,则客观上降低了修《明史》之人的主子入关的阻力。

    清廷自己的人口清查资料记载,“臣等查得,顺治五年八旗丁册载,满洲五万五千三百三十丁”——怎么能不怕?没法不怕,怕才是很正常的。

    事实上,当他们喊出“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凶残口号后,确实遭到了汉人的团结反击,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就是这种团结起来殊死反击的典型。

    另一次反击是三十年后。

    当年出卖了大明的三藩起兵造反,当时各地汉人纷纷割掉辫子起兵响应,把已经迅速腐化的八旗子弟打的节节败退,打退到黄河一带,一筹莫展。

    奈何吴三桂的汉奸招牌太耀眼,既开关卖国,又杀了永历帝朱由榔,先天凝聚力不足。没有凝聚力的多方胜利终归于一盘散沙式的失败。但即使如此,此次起义反击仍然持续了九年。

    由此也可见,不管是谁,一旦坐了龙庭,是多么容易腐化、多么容易失去战斗力。

    这种害怕还体现在多处:之所以一直留着关外不让关内的汉人去,是因为一直害怕,要留个退路;不发展火器,除了愚昧的原因,也是因为害怕,怕汉人如果掌握了制造精良的犀利火器,人还那么多,万一起兵,几十万男女老少都上阵也要被打败,所以为了保持骑射优势,不发展火器。

    如此害怕、如此的严令保持骑射传统,结果入关之后还是迅速腐化。圈占了无数良田,霸占了无数美宅,整个大明京城的人都被驱赶出去,京城成了他们的私宅,一夜暴富,穿上了丝绸,端起了酒杯,骑射迅速被扔掉,鸟笼子蛐蛐罐成了标配,结果就是平定长江以南时,已经很大程度上依靠汉奸洪承畴、孔有德之流带领的汉军旗了。

    那既然说是为崇祯报仇,怎么能屠杀崇祯的亲戚呢?所以就死不承认永历帝这样的亲戚,所以就说大明到崇祯就亡了、没了,这样,继续向南杀就相对好骗,表面上可以自圆其说了,起码自欺欺人时,自己的心里比较容易自我暗示、自我欺骗。

    不过瞎编终究编不那么圆,当皇帝的也终究不能自己逐字逐句去审阅,把埋汰前明临近末期的皇帝的本纪把住关就是了,大把的时间要下江南吟风弄月呢,所以,《明史》大部分内容还是可读。

    很多史实真容漏网而出。

    《明史.韩爌传》记载“天启元年正月,两人以帝为皇孙时未尝出阁读书,请于十二日即开经筵,自后日讲不辍,从之”。两人是指大学士韩爌和刘一燝,请天启帝日日听讲;《孙承宗传》更载“帝好察边情,时令东厂遣人诣关门,具事状奏报,名曰‘较事’”,“帝每听承宗讲,辄曰‘心开’,故眷注特殷,天启元年进少詹事。时沈、辽相继失,举朝汹汹。御史方震孺请罢兵部尚书崔景荣,以承宗代......帝不欲承宗离讲筵,疏再上不许”,天启皇帝十分喜欢听孙承宗讲课,喜欢到何种程度?御史方震孺举荐孙承宗做兵部尚书去经略辽东天启都不愿意,不让孙承宗离开。

    事实也证明了这是真的:后来东林党在天启四年五年被阉党大杀特杀,但孙承宗没事,无他,师生之情也。

    而在明史之外,还有一个最明显的破绽:辛亥革命之后,一帮清遗老遗少编修《清史稿》,意欲上接《二十四史》,让自己编的自己的史成为正史。可能是因为编修时间仓促,未详细校对,也可能是因为已经不是编修《明史》那个时期,没有《明史》那种敏感性,大意了,他们在《清史稿·吴三桂传》中露出了破绽:“康熙元年......四月,三桂执由榔及其子,以弓弦绞杀之,送其母、妻诣京师,道自杀。定国尚往来边上伺由榔消息,三桂令提督张勇将万馀人戍普洱、元江为备。未几,定国走死勐腊。三桂招其子嗣兴,以千馀人降,明亡。”

    上面这段《清史稿》中的文字足可证明,排除欺骗内心、欺骗当时大明汉人的需要,他们自己内心清楚明白的承认,直到永历帝父子皆亡,李定国死亡,大明才亡。也足以证明《明史》的某些内容被皇权及其御使下的文人动了刀斧。

    即便在这种凶险的文字狱背景条件下成书,记录了木匠皇帝的昏庸,这被皇权动了刀斧的《明史》作为正史也没敢明目张胆的直接宣称天启不识字。

    但是这并不妨碍强力皇权的暗示与无耻文人的献媚。

    李邦华这样的东林铁骨壮烈殉国,并不妨碍其他的东林党、其他的文人屈膝屈的顺滑无比,所以天启在后世就被传成了不识字的文盲。

    值得庆幸的是,除了明史中漏网的内容,还另有许多其他书籍也流传了下来,比如《明实录》、《三朝辽事实录》、《酌中志》等。

    王战也是对照着来读才能知道这些、才能有更多思辨。

    刘若愚《酌中志》记载,“先帝髫龄时,教习书仿者,光庙伴读吴进忠也,宫中私自答应诵书习字,刘良相也。良相,雄县人,性朴直不茹荤,人皆以刘道称之”。刘若愚在崇祯的狱中作的《酌中志》,髫龄时诵书习字的先帝自然是指天启帝。

    《明实录.熹宗实录》载,首辅叶向高言“我皇上聪明天纵,朝讲时临,真可谓勤政好学之主矣”,天启的另一位讲师丁绍轼也说“今上冲年嗜学,经筵、日讲二者兼举,经筵以季举,日讲则日日举之,非甚寒暑不辍也。”

    实实在在是年少而好学。

    ......

    “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随着想到史书中的天启帝,想到种种记述、诸多传说,王战不禁在心中感慨天道造化,嘴里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陛下为何有这样的感慨?可是想到了什么?”张嫣不知皇帝为何静了一会就忽然发出这样的感慨。

    听到张嫣相问,王战当然没法说那些目下还不存在的典籍,想了想,对张嫣说道:“朕忽然想,朕长年木作,也经常骑马射箭,这身筋骨虽不如军中猛将却也算得强壮,今日却忽然疲惫不堪,昏睡过去,显然身体内里已经十分虚弱,现在看来,无非是太过荒唐所致,如此却一直不自知,简直是执迷不悟,后果难料。结果昏睡之中上天就让朕得到了启示,顿悟前非,决定习武修文强自身,励精图治兴国家,这岂不是天无绝人之路?”

    刚才想到的东西不能说,自己已经显现的转变,却可以让它尽早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