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良将
见皇帝干脆利落的给出了决断,几人都有些惊喜,毕竟上次说到宁锦皇帝并未有任何调兵之意,本以为还要劝说一番。
“圣上,自古将相不和乃是大忌。”虽则见皇帝对军机大事如此干脆有些惊喜,但一旁的李国普知道满桂的性子,更知晓他与其他人之间的矛盾,故而还是出言提醒皇帝。“满桂将军勇则勇矣,然其性情粗狂,与袁崇焕和赵率教均有不谐,让其前去支援,驻扎前屯待机还好,直接调入宁远,恐怕阵前意见不一,反而误了军机大事。”
“圣上,臣以为李公之言不可不虑。满桂勇则勇矣,然其祖上不过是来投之......人,未沐教化,家风难免鲁直,此时派去宁远,恐事有不谐......”听到李国普的提醒,张瑞图也出言附和,但话说得比较委婉。
黄立极等人闻言也升起些担忧,抚须沉吟。
“嘿,还真是......”王战想到了李国普、张瑞图担心的是什么,也不禁摇头失笑。
调去前线这几员将领中,满桂是小兵卒出身,今年才三十三岁。
小兵卒面对鞑虏时是没有选择的,让站在前排就得站在前排。满桂能活到现在,无论是最初的做了许多年的小旗、百户还是现在的总兵官职,都是凭腰后的硬弓、手中的钢鞭在战阵之上、死尸堆里讨取来的,故而向来勇猛敢战、积极求战。
也许是因为本身起于卒伍,满桂平时对麾下士兵很不错,立功得了赏钱也很愿意分给部下,因此甚得军心。
但满桂除了这些优点,还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心眼有些小。
在彼世己巳之变时不能听孙祖寿的用兵建议,导致孙祖寿与他只能各自分兵驻守,结果满桂军阵不支之时,还是孙祖寿不计前嫌地杀出重围去救他,救援途中孙祖寿额中流失,壮烈殉国。
殉国这件事在大曌当然还没有发生,不过满桂现在与袁崇焕、赵率教的矛盾人尽皆知,而且知道的人都觉得满桂不会让这些矛盾淡去,要不然朝廷也不会让满桂驻扎山海而不是袁崇焕所在的更靠近前线的宁远。
偏巧袁崇焕也有一股执拗的蛮劲,十分不喜满桂。好在他关键时刻分得清楚,知道谁真能帮着打仗,所以还是请求朝廷让满桂出关。
不过对于满桂和袁崇焕、赵率教之间的矛盾,王战觉得,在一次调入四员大将的情况下,孙祖寿、尤世禄、尤世威和宁远本地出身的祖大寿,足以平衡满桂的性子,绝不至于影响到袁崇焕的军令贯彻。
尤其是尤世禄、尤世威二人,出身世代将门,都是文武双全之人,资历虽不老,威望却都不低,且与满桂都别有交情。孙祖寿更是被时人称为“一钱不取,廉勇绝伦”,满桂当不至于过分。
想到此处,王战心中一动,随即暂且放下。
“圣上......”黄立极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说到满桂皇帝为什么忽然失笑、失笑之后又不说话。
“诶......黄爱卿、张爱卿,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大人们这回可都差了。满桂将军不是传的那样,他是我地地道道的汉家儿郎,不是你们想的什么北虏。再者说,我大曌的总兵识字的不多,粗鲁无文的可不只满桂,心眼大小也和族属没什么必然联系。恭顺侯一家是明确无误早年从西域来投的草原一部,还不是忠烈死节?爱卿多虑了。”
考虑到满桂终究是敢战的总兵,张瑞图说的略有隐晦,只说来投之人,却不说具体什么人,但王战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大曌朝廷上下对于满桂的小心眼都知道,有人就说满桂是祖上投降大曌的北虏,所以才粗鲁无文小心眼。
王战看彼世《明史》上也说满桂是北虏。对此种说法,王战是嗤之以鼻的,心眼大小和族属有什么关系?
“哦?圣上,微臣斗胆,愿闻其详。”张瑞图有些惊讶于皇帝的说法,黄立极等人同样如此。
“这回你们可不如朕了!”看着几位重臣,王战故意略显得意的说道,“满桂不但是汉人,而且还是我华夏上古八大姓之一的妫姓后裔。舜有后代名为妫满,周朝初年就封于陈国,妫满后世子孙中有以名为姓者,从此便姓满。几千年以降,华夏版图不断扩大,自有族人流散四方开枝散叶。满氏望族多居于山阳与河东,河东诸位爱卿皆知,是我上古华夏的主要源流之一,尧、舜、禹皆曾建都城于此。而满姓其中一支就到了山东兖州府峄县,满桂就是峄县的。”
王战说完,洋洋得意。
看着得意的皇帝,几位重臣都有点惊讶的闭不上嘴——皇上这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
王战当然不是现在看来的——峄县就是后世的枣庄,枣庄市一直有满家庄。河北与山东也有不止一个满家庄。
王战还知道彼世这谣言的最大来源在于满桂与赵率教交恶。
彼世宁锦大捷之后,因为不敢救援锦州,袁崇焕七月份被弹劾回乡,功劳俱被魏忠贤一党瓜分,喜欢满桂却讨厌赵率教的王之臣再度得势,担任辽东督师。
王之臣上任便上疏弹劾赵率教,与此相对,赵率教的女婿严云从便也恶言相向,向朝廷上疏说满桂是“西夷孽种,冒建高牙”。从此,流传之谬种被奏疏坐实,也被明史编者采信。其实,这奏疏根据的本就是无据谬种。满桂亦曾专门为自己身世上疏辨白,“从谓臣西裔孽种,冒建高牙,臣原籍山东兖州府峄县,以祖职世居宣府前卫”。
“圣上所言似乎真是有理,北直隶现在还有妫水。”听了皇帝的话,李国普这个北直隶人说道。
“不错,隋唐时,涿郡之怀戎被称为妫州便是因妫水之故。舜居妫汭,内行弥谨。也许这北直隶的妫水就是舜帝子孙为了不忘祖宗祖地,以河东之妫水为名。”施凤来这个老学究说的更充分确切,不愧是曾经高中榜眼的学霸。
“如此说来,有此谬传,想必是因为满姓少见,许多人又不如施公这般博学,不知其源流;再加上满桂将军居于宣府,本就临近塞外,打败不少北虏之后却偏偏没有杀,而是收为部下,待之宽厚。如此,似我这般不加考证便信以为真的,恰如望文生义,难免引圣上发笑了。”张瑞图向皇帝微微躬身一礼,风采俨然之中掺了一点微不可见的马屁。
黄立极等闻言也是微微自嘲一笑。
“朕不过是凑巧知道一些,岂会笑几位爱卿?朕是想啊,满桂如此粗豪敢战之人,心眼里居然能挂住那么多的事,还挂得那么久,真是让人想不通啊,哈哈哈哈......”看着黄立极等人的样子,王战哈哈大笑。
几位阁老闻言也不禁哑然失笑,满桂这内外反差确实太大了。
笑过之后,众人还是有些担心,黄立极想想说道:“圣上,将满桂将军调入宁远,是否......”
“几位爱卿想想,尤世禄、尤世威、孙祖寿都是何等人物,是否足以协调满桂与袁崇焕?另外,若是不调满桂,援军的力量就少了近三成,战力损失不可谓不大。在战力上,黑云龙、麻登云所部是否足以替换满桂?”
听了皇帝的话,几位重臣都微微沉吟:
尤世禄是英雄辈出的陕西榆林卫人,天启二年武进士出身,时年二十八,擅使一口十六斤重的四棱镔铁锏,膂力过人,亦颇好读书,可谓文武双全,年轻有为。而且,天启四年二月时尤世禄就曾与满桂并肩作战,一同出兵大败鞑塔尔侵入宁远附近的部落——萨尔浒之战后,大曌腐朽之像已显,鞑塔尔诸部张狂地侵至宁远一带驻牧,辽西走廊都被侵蚀了一半,时有劫掠百姓之举。
尤世禄的大哥尤世功,在沈阳之战时,因贺世贤轻敌,出城野战,陷入重围,无奈之下,尤世功不肯坐视战友危难,明知九死一生,还是率军出城支援,企图救回贺世贤。结果沈阳城内的东奴细作趁机作乱,控制了吊桥,尤世功、贺世贤倶壮烈殉国于沈阳城下,意气与勇气全军皆知。
二哥尤世威,也曾屡立战功,现为山海中部副总兵,与满桂相熟。
尤家满门皆是敢战忠良,在军中名声颇佳。
此次驰援的另一员大将孙祖寿则在大曌文武两列之中皆极受敬重。
孙祖寿是万历三十二年武进士,现年四十三岁,尤擅弓箭与大枪。其大枪重刺尤令三军敬服:平时练枪之时,非止洞穿木靶,其长枪刺击之烈,更可令枪锋周围一寸的靶上硬木瞬间粉碎飞散,现出拳大之洞,由此可见其力气之大、出枪之迅疾暴烈,亦可见其家传武艺之强。
孙祖寿祖上亦是跟随洪武太祖打天下而得授的指挥军职,世代将门。
其身材高壮,身高足有此时的六尺,相当于彼世两米零四,史称“形质奇伟”。孙祖寿胸宽背厚,臂如房梁、腿如柱石,力大无穷,偏生相貌亦十分英俊,加之家中长辈皆习文练武,因此孙祖寿自幼习武之余亦饱读诗书,高大的身形之上气质却颇为儒雅,故时人以“彬雅”这与武人完全不符的雅号称之。
其为人崇尚节义,自律甚严,为官清正廉洁,治军严谨,勤政爱民。万历年间担任固关守备之时,操练军伍之余,自己出钱开办学校,教化乡民子弟,使当地剽悍的乡民逐渐知义守礼,兵、将、官、民无不钦佩,威望极高。也正因为其清正廉洁,在守备任上德望虽著,却八年未得升迁。
在天启元年,从辽东逃回来的溃兵到了山海关,督抚因害怕而不开关门,溃兵欲进关门而不可得,群情激奋之下意欲攻打山海关。当督抚颤栗不已、不知所措之时,是孙祖寿单骑出关安抚溃兵。一众溃兵都知道孙祖寿清廉的德望,一见是孙祖寿,而且还孤身一人,激愤之情很快便平定下去,全都听从其调遣安置。一场大变就此消弭,避免了自相残杀。
孙承宗曾赞其“一钱不取,廉勇绝伦”。
这些事迹诸人都知道,尤其是孙祖寿的武艺、人品、名声,诸阁老重臣沉吟思虑之后忧虑尽去:同行三将,尤世禄和满桂有并肩作战之义,尤世威与满桂相熟,孙祖寿则艺高德隆。面对这三人,满桂再是粗鲁、再是记着旧怨也要给上几分薄面,这三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满桂因私怨误事。何况袁崇焕还有一个用得比较顺手的祖大寿做依仗,宁远攻守不会被满桂影响。
略一对视交流之后,黄立极展颜施礼:“圣上英明,是吾等多虑了。”
黄立极等人思虑之时,王战也在感叹和奇怪:
在县志中读到的孙祖寿,与此世现实尽皆相符,清廉、忠义、文武双全、武功极强、力气极大,平生所为极其令人敬佩。
此世帝师孙承宗在“自己”面前称赞孙祖寿“一钱不取,廉勇绝伦”,此评语更是在如今的脑海中记忆犹新。孙祖寿也确实如同彼世一般被任命为蓟镇三协十二路中的西协总兵,统辖四路,卫护京师。
虽战绩比之岳武穆大有不如,但从个人勇武和品格方面,王战直感这就是一个近似于岳武穆一般的人物。战绩不如,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没有岳武穆那样大的招兵、练兵、用兵之权。
当然,昌平州志记载的孙祖寿于己巳之变中卖尽家产,自行招募一千忠勇之士进京勤王,最后尽皆战死,“己巳,会有入援之役,公破产募士得千人......满桂军不支,公突围驰解,卒为流矢贯额而死......”此世此时还未发生。但仅以眼前孙祖寿的武功、人品和地方政绩来说,用文治武功四字便毫不为过,足以单独立传,何况彼世还是战场殉国。
勇力过人、文武双全、极其廉洁的忠臣良将,王战实在不知此等人物为何在《明史》中籍籍无名,只简单记载其在己巳之变中战死。
思来想去,只能归之于无耻文人的刀斧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