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恶仗
孟固尔泰率军向塔山而去的时候,从锦州西城城楼上望去,西侧的护城河已经被填平,东金在城南的军阵也开始向城西移动,摆出集中兵力猛攻西城墙的架势。
锦州西墙本就雉堞不全,现在西墙外护城河又被填平,故而东金城南军阵的移动,丝毫没有露出故意的意思,只是自然而然地让城内的曌军感受到被攻破西城墙、攻破城池的危机。
在城头曌军的注视下,一部分盾车停在离城墙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东金的轻甲弓手在持盾重甲兵的掩护下不停的闪出盾车射箭,对城头守军造成不小的威胁。靠后些的白甲兵也在三四十步的距离开始向城头射箭,一声声惨叫从城上响起。
城上军卒,只要被射中,多数是面门、颈项、前胸要害中箭,基本活不了。
还有一部分盾车推向城下,这部分盾车的盾面能够灵活翻折,可以绕着横轴由竖立变成水平,遮住头顶。
城上曌军虽看不见盾面下的状况,但猜也猜得到,盾下的东金军卒在凿墙。这是东金的一贯打法,去年的宁远城墙就被他们用盾车顶着炮火靠近,掏了好几个大洞,城墙险些就被掏穿了。要不是大炮打中了东金重要人物,当日结局也是难料。
城头上,眼看着盾车最近的已经推到城下,火炮已经打不着,火铳的杀伤也越来越少,纪用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赵大人,这几日奴贼攻势有些不同啊!”
“纪大人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嘛,前几天最后来的那封信,奴酋已经不再劝降,却是要激怒我出城决战,那就是没耐心了。粮没抢着,天又热,奴酋为了不丢着脸、挨着饿回辽东,一定是要跟咱们拼命了。”赵率教眼睛观察着城外,嘴里回应着纪用。
“这般狗奴才,枉朝廷荫庇他们那么多年,居然忘恩负义,居然就成了气候!”纪用阴沉着脸,恨恨的咒骂。
前几天,红歹给赵率教写来最后一封信,“若尔果勇猛,何不出城决战......今与尔约,尔出千人,我以十人敌之......”纪用当然看到了,一起看的。
这封信射上城头之后,红歹第二天便开始猛攻,现在又撤了南城的围困,聚南城兵与城西攻城的大军汇合,纪用难免紧张。
“狗奴才也敢这般猖狂,还十人敌我千人。南城撤围,当我等是傻子么?”想起那封信,纪用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脸色却没有放松下来。
纪用也不傻,最简单的算计还是看得出来:虽然东金城南军阵移动得没有丝毫破绽,就是要猛攻西城墙,但围三缺一,显然是要消磨锦州守军的抵抗意志,等着锦州派人跑出去求援,最好是部分甚至是全部守军都抱着突围的心思跑出去。
听到纪用的话,略扫了一眼周围家丁亲兵的脸色,赵率教心里明白,真正的恶仗才算开始。
以往大曌军队也不是没有用铳炮打过东奴,萨尔浒之战杀伤的东奴也不少,可是被东奴逼到阵前之后,曌军的军心往往会动摇,最后就是溃败,像浑河那样死战到底的绝无仅有。现在虽然是在城墙之上,但东奴逼近到了城下,手下军卒们还是习惯性的恐惧。
赵率教也知道,虽然萨尔浒之败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老奴掌握了准确的情报,双方总兵力差不太多的情况下,老奴集中兵力打一路,一路路打过去,在每一路都形成了接近二、三比一的局部兵力优势,但不可否认,这一场一场的胜利令东奴竖立起了太多的信心,而曌军也因此失去了太多的士气。
眼中看着军卒们的脸色,攻防的形势清晰的显现在赵率教的心里:
护城河已经被填平,盾车已近至二十步以内,盾车后东奴弓箭的威胁大增。
云梯已经可以搭上城墙。虽有城墙保护,又有这十几天提升的士气,可终究是没有一场大胜。面对已经逼近、可以射杀自己的东奴、将要登城的东奴,手下军卒信心开始显出不足。
还有一件很不好的事——刚才的射击中有鸟铳炸膛了。
许多士卒必定不敢再贴近鸟铳仔细瞄准了,火药恐怕也会偷偷地少装。
鸟铳指望不上了,三眼铳即使还能再射两轮,对持盾的重甲兵威胁也不大,对三十步外的白甲兵更是没有威胁,而且最多再射上两轮之后铳膛就太烫了,需要散热、裹上湿布降温。到时候就要靠滚木礌石、灰瓶金汁了。
至于弓箭手,没有长期艰苦的操练,弓软人亦软,聊胜于无罢了。
“再传,升起悬户防箭,除了护住炮手的,其余盾牌手上前防备垛口。”赵率教再传出一道军令后,转而看向纪用,“纪大人,可有兴趣到城头上走走?”
纪用自然明白赵率教是什么意思,想了想,一咬牙,“走,咱家就陪大人走一遭。”
二人走下城楼,来到了城墙之上,军卒之中。
民壮们开始把挂着薄木板和湿棉被的悬户木架探出城头,遮挡下方射来的箭。
“大家往城下看看,刚才咱们打死了多少贼奴,缺胳膊断腿躺地上打滚的有多少?他们不一样是肉长的、一样让咱们打的鬼哭狼嚎?你们看看那些贼奴,要进不敢进、要退不敢退的样子,根本就是怕死。咱们有城墙,他们只有一身棉甲,贼奴比咱们更害怕。”赵率教特意从容的迈着方步,撇着嘴,脸上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边走边指着城下。
“要我说,贼奴的士气已经不行了,现在就是硬撑着。咱们在他们头上站着,三丈高的城墙,有什么好怕的?待会只要机灵点、防着点冷箭,剩下的就是把好东西往这些忘恩负义的狗奴才脑袋上可劲招呼,大家伙说对不对?”
“对......”
“将军说的对,弟兄们可劲招呼,大石头往死里砸呀!”
“还真是,看他们那样子,哆哆嗦嗦。”
“哈哈哈哈......”
“灰瓶呛瞎贼奴的眼、金汁烫掉贼奴的皮。大家伙谁也别哆嗦,谁他娘脚软谁怂包。”军卒民壮们纷纷开腔应和,有些居然还有点押韵。
赵率教和纪用一路走过去,不时地招呼几句,军卒的紧张情绪逐渐缓解,话也一点点多了起来,气氛逐渐活跃。
纪用这太监居然有几分胆色,一路行来,虽有些紧张的面色发白,却不见腿软,在亲兵护卫之下也不时地鼓励守城军卒,颇让这些军卒有些刮目相看。
纪用走远之后,有些军卒嘴里就嘀咕了出来:“咱可不能让个没种的比下去。”
“那是,老子还跟随将军在三山堡砍过鞑子的脑袋呢。”一个军卒手持三眼铳,掩在垛墙后面斜斜瞄着城下,嘴里不知是吹嘘还是真事。不过看其身上衣甲,明显比一般的步卒要好,倒还真可能是骑兵。
“其实这东奴也就那么回事,这几天还不是在城下死了一堆又一堆?”
“就是,只要防住了细作作乱献城,这些贼奴也就那么回事。”
军卒们你一句我一句,彼此应和着......
走在城墙上,赵率教身边的亲兵护卫提着盾牌,不时地高举遮挡冷箭流矢。
火炮和三眼铳又轰了两轮之后,终于沉寂下来,炮手们把火炮都披上了湿棉被,自己躲到了草厂。没办法,炮膛炮管都太热了,尤其是仿红夷炮是前装填,必须散热降温一阵子,否则火药很容易自燃。
沉寂之前,最后这两轮散弹炮击,打死打伤了不少无甲辅兵、推土车的阿哈奴才、押后的重甲兵,甚至土车后的一些白甲兵也被这超大号的霰弹打死。
那些拇指大小的弹丸、石子击穿他们身上的两层重甲,巨大的冲击力把他们带得倒在地上,鲜血汩汩而出。有些被击中脑袋、心口,就那样立时死去。有的被击中了肚腹,柔软的铅丸变形、碎裂,把肠子五脏搅得糜烂,一时不得立死,手指头都抠进了土里,扯着脖子杀猪般的嚎叫。
无论是披甲军卒还是无甲奴才,个个面色惨白,几欲转身逃走。只是东金军纪严酷,未得军令,反顾必定被斩,巨大的恐惧之下,只能是进退两难,弓着身子踟蹰不前。
身为强盗,只想毫不费力的吓住绵羊,抢掠好处,可不是真愿意拿命换好处,那就不是强盗是傻子了。但这次的绵羊犄角更利、嘴里也似乎长出了獠牙,胆子更是大了不知多少,让强盗们十分不适应,茫然不知所措。
恶狼,似乎因为恐惧而变成了绵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