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七十七章 废城 2 自存与查饷

    孙承宗有些惊愕地看着皇帝。

    他从未料到自己的这个学生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事实上,因为多年不能取得明显的胜利,尤其是没有主动进攻、野外决战、攻城略地的胜利,辽饷的沉重压力一直徘徊在他的心头,只是他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但他也本能的不愿意废城弃土,不愿意这几年的心血被废弃或者说被否定。

    细眉细眼、白面短须的张春看了看孙承宗,又迅速地看了一眼皇帝,眉头微皱,没有说话。

    张春,字泰宇,同州人。大曌天启二年,辽西尽丧、山海关外难民云集,张春被升为永平、燕建二路兵备道。升任之后,迅速的理顺了边关难民诸事。

    王战所读史书之上,后金包围重建的大凌河城,张春携总兵吴襄、宋伟驰援,结果遇到后金骑兵后,又是吴襄这个惯于逃跑的废物当先败逃,张春收拢溃兵立寨,结果宋伟再败再逃,张春和其他一干将领被俘,张春宁死不跪,言“忠臣不事二主”,亦不肯屈从剃发,至死不失气节。

    王战把他和孙承宗一起召了回来。

    张春与孙承宗同为初至,什么都不了解,只是被皇帝要求和孙承宗一同上朝,连官位都没有。看孙承宗的样子也是不知皇帝会有此议,皇帝的问题又是如此难以回答,他便暂不开言,静观其变。

    诸阁老听了皇帝的话,顺着皇帝的思路皆沉吟细思:

    之前要调兵支援宁锦时,皇帝就表明了看法,不敢战、不能战,再多的兵又有什么用?那现在修完了大小凌河以至于广宁诸城,下次东奴有备而来,守城的军兵敢于出击护住城外的农户和庄稼吗?说穿了,根本在于大曌官兵敢不敢出城野战、御敌于国门之外,能不能让屯垦的百姓在后方放心的种地。

    答案显然是“不能、不敢”。

    别说城外,分兵驻守这么多城池,每个城池兵力必然不多,城池本身守得住吗?

    萨尔浒之战,大曌损失大小将领数百,尤其是杜松和刘綎这样的悍将。

    赵率教和满桂实际上是战后选拔出来的。当然两人确实很不错,确实敢于开往前线,不过这样的毕竟没几个。关键是兵力也有限,他们两个加一起大概也就一万骑兵,这还是名义上的,实际可能也就八千左右,据说赵率教还有招募来的多达一万的步兵,这在大曌军中已经是极不错的,虚额空饷算是最少的了。

    这二人所部以往对东奴也只能达到敢战、不溃败的程度,胜利还谈不上,而且满桂现在不为袁崇焕所喜,不再驻守辽西,此次只是支援。尤世威和尤世禄也各有驻地。难道都能调去辽西驻守广宁等城池?若将他们从蓟镇调走,北虏鞑塔尔诸部探知了虚实、大举进犯蓟镇怎么办?

    即使调去了,兵力终究太少,面对东奴大军只会越拼越少。

    那既然不能,农忙或秋收之时,东奴来袭,靠辽西兵将自己必定保不住庄稼,连稍小一些的屯堡都会被攻破,人口被掠走。如此,还是只能靠朝廷输送辽饷。万历之时朝廷有积蓄还要加征辽饷,现在,朝廷积蓄全无,若是加征,每年五百二十万石,确实是巨大的负担。

    全国各地天灾不断,北方干旱,尤其是陕甘,草木尽,人相食!朝廷不但无力救济,还要继续加派,致使大曌腹心民变不断,虽然看起来规模不大、不成气候,但闹民变的地方,税赋是别指望了。

    诸阁老和各部寺大臣本心不愿意弃土——没有那个国家的大臣就愿意缩小疆域、放弃国土——可越想越是左右为难。

    “陛下,就算还要加征辽饷,分摊到大曌百姓头上,每家每户,每亩不过三厘五毫,三十亩地的人家,最多也不过一钱五厘银子,五十亩地也不过一钱七分五厘银子,百姓并不会负担太重。且田亩少者自然少缴,田亩多者按钱粮总数看虽多缴,然此等田亩多者自是收成也多的有力之家,也不为负担。如此挺过几年,步步为营,徐徐推进,由辽西而辽东,逐步收复疆土可期。”却是张瑞图思虑有得,从钱粮方面算了个账,出班启奏。

    诸大臣听了以后也是微微点头,账没错,打法也本就是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一脉相承的策略。

    孙承宗也怀着些希望看向皇帝学生。

    “这话听着耳熟?”听到张瑞图的话,王战有熟悉的感觉。

    略一思索王战就想起来了,好像是彼世的周延儒对崇祯说过,崇祯也真信了,结果——当然不好。这思路完全是正常世道的正常思路,可是皇朝末期哪还是什么正常世道?

    现在虽不是自己原计划中的一体纳税的时机,自己还没建立起有效的体制,不过亲军扩军的速度也超出了计划,提前了两个月。既然袁崇焕意气风发的来了奏疏,张瑞图也提起了税赋的话头,那自己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到全面推行新政的时候也就节省时间了,凭着自己的五千强悍“门生”,已经没什么不可以,而且,还可以借此调动宫中的内操军。

    王战计议已定,从容开口:“爱卿这算法听着有理,实则不然,银子且稍后再说,还是先说筑城,东金会容我从容筑城、徐徐推进吗?”

    “呃......回陛下,东奴必定来扰。”本来还有些自得的张瑞图回答的有些勉强。

    “然后呢?何以自存?”王战声音并不高,似笑非笑的问道。

    张瑞图答不出来——这问题又回到“能战敢战”上去了。反对废城弃土,在适当的想出个主意,在朝堂上绝不会有大错,这就是他的打算,可他并没想多远。

    如今皇帝问来,后面的东西显而易见。

    不能战不敢战,东奴来一次官兵跑一次,跑一次城池就被再毁一次,然后再重建,一次次耗费钱粮人力,最后得到的是一片废墟,大曌国内的百姓却被加派的赋役压得苦不堪言。

    其余阁老也心知肚明,这次就算没有皇帝事先给出的建议,大小凌河的守军也还是会跑,不跑也守不住,所以前线、包括袁崇焕这个喜好自行其是的家伙,都从善如流听从了皇帝集兵和坚壁清野的建议。

    不甘心的孙承宗也答不出来。

    事实上孙承宗对此中诸多利病了然于心,只是除了筑垒、造炮、练兵、徐徐推进,他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在他心里,舍此以外任何决战速胜的想法都是速死之道,从边镇军伍到朝堂大臣,大曌根本不具备速胜的能力。

    不甘便生痛苦,孙承宗微微低头,双唇紧抿。

    看着沉默又痛苦不甘的老师,王战明白,孙承宗无论是怎样的名臣,都无法改变一个皇朝的末世之像。

    从其自身来说,这是时代、思想、眼界的局限性;从其面对的现实来说,任何想从根本上改变现状的人,面对的都是整个庞大体系的腐朽,只会被这个庞大的体系轻易的碾碎。

    而不从根本上改变,则又什么都改变不了:要么因追求速胜而战败,要么因长期固守而长年投入巨量钱粮把国家拖垮。

    君臣问答到了这一步,孙承宗、张瑞图不再说话,黄立极等人也都不想再多说了——毕竟虽然担心没有坚城,东奴会逼近山海,威胁京师,但是眼看着皇帝现在是反对继续把钱粮用到修城上,而步步为营、筑城推进的主张是孙承宗的,孙承宗又是九千岁没有拉拢成功的东林之人。

    再说了,前年高第不就把关外都弃了吗?要不是出了袁崇焕这么个犟种,东奴现在已经在山海关外了。现在......还是先听听皇上的主意吧。

    “还是朕来自问自答吧。俗语说‘艺高人胆大’,要想敢战,必要艺高。”王战在群臣的沉默中说道,“可要想艺高,必要严格操练;要想严格操练,必要军纪严明、粮饷充足,再上层楼则要知国家民族大义。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先不说太远,只说眼前,前线的士卒粮饷充足吗?朝廷发放的几千万军饷,都发到士卒手里了吗?”

    听到皇帝再次提出的问题,群臣更是无言,尤其是户部和兵部。

    王战看书知道一个不太确切的情况,说明末军饷还没出京城就只剩下七成,这还是往好了说。

    再经过督抚等文官之后就只剩下三成。

    三成够干什么?平摊到全军,全军照样是怨声载道,士气低落,兵无战心。那怎么办?一方面,你贪我也贪,你们文官大臣贪得,我也贪得;另一方面,将领为了能保有一些能战的武力,既能在战场上保护自己活命,又能以这战力来保住自己的地位跟朝廷讲价钱,便要用钱养私兵家丁,于是,武将干脆再克扣两成,一成自己富贵,一成养活自己的少量家丁武力。

    最后剩下的一成,保证其余的军卒不饿死就行了,反正也没那么多军卒,报上去的军卒数字至少有三成都是吃空饷用的。至于剩下的是不是面黄肌瘦、饥肠辘辘,没人在乎,在乎也改变不了什么。

    “癸酉,发内帑一百八十万劳边......解银到日著各该巡按御史严行道将,设法清查,按名给散,务使见在者人沾实惠......著监军御史加意严核,毋得尽凭将领开致滋虚冒。”

    “癸亥,上览户部请帑之奏曰:辽饷缺乏,屡次请发帑金......朕思前项发过饷......银数百万两......昨内帑发去,并该部累年发过辽饷,军士未沾实惠,皆贪将污吏侵克肥己,以致不敷。”

    看书得来的情况不太确切,此世记忆却清晰明了,癸酉十月刚发了一百八十万两,癸亥十二月又请求发帑,所以天启皇帝怀疑“军士未沾实惠”。

    往稍长一点的时间段看去,单单从万历四十六年到天启元年,不足四整年的时间,发放给辽东的军饷就高达数千万两,结果呢?天启二年辽西尽丧。

    彼世崇祯年间,左懋第曾上疏质疑三饷,“如此重派,所练何兵?兵在何所?”

    此世当然还没到最惨的崇祯之时,但是融合记忆之中对这些巨额的军饷还是有印象的,而现实曌军的兵额、军械、战力也摆在那里,显然那读书时不太确切的情况在现时很可能是确凿无疑的。

    “像赵率教、满桂、尤世威和尤世禄这样的,还真是宝啊!虽然干不赢,但还敢和东金、流寇正面硬干、直至干到殉国,手下军卒实际数量能达到名义兵额七八成,绝对是凤毛麟角。这些人,平时绝对是同僚眼中的傻子,战时又是第一个被想起来、推出去的香饽饽。”

    看着沉默的众臣,王战心中暗自评断。但对于军饷这件事,王战不打算继续往深了说。

    王战想得很清楚:先分批纠正蓟、辽、山海,至于大曌其余军队乃至于朝堂、整个文官体系,再等等,至少再等两个月,总不能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主动把所有阻力一次性拽到眼前。

    王战心里在思虑,众臣心里也在转着念头:欠饷又不是一年了,至于发出去的军饷,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