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工业
西苑。
穿过陟山门,左转,经大高玄殿,过元明阁,向南一直行至乾明门。
随着乾明门的开启,碧波微微荡漾的太液池中海首先映入眼帘,声浪猛然灌入耳中,乾明门西侧的兵杖局内热火朝天。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嘶嘶的拉锯声、曲折又尖锐刺耳的金属钻洞声,滋啦滋啦的金属淬火声、伴随着震动的滑轮重锤锤击在红热铁块上的沉闷而穿透力十足的轰隆声,无一不在表明这里的人干劲儿有多足,中间还不时穿插着火铳试射的啪啪声。
细瞧之下,刘若愚以为自己看错了:自己一向熟悉的太液池中海东岸居然都在生产火铳。
刘若愚没看错,太液池中海东岸与宫城西墙之间的其他一些内官机构已经都搬走了,比如甜食房、尚宝监、御用监、银做局,都搬到了万岁山东侧印绶监那一带,原地剩下的房屋都成了火铳工坊。这些机构只与皇家的生活有关,与王战的目的无关,王战命魏忠贤将之一股脑全部搬走,也不管魏忠贤想什么办法去安置。
魏忠贤自然不能跟皇帝叫苦要地方。为此,魏忠贤迟迟没做的清点内官人员也不得已做了起来,遣走了一部分老宦官去皇庄,这才空出了一些房间安置这些搬迁的机构。
魏忠贤不敢不安置,也不敢不安置好:这些可都是与皇帝后妃衣食住行相关的机构。皇帝可以不在意,魏忠贤可不敢不在意。
刘若愚自然也在搬迁之列。
看着大变的景象,刘若愚猛然吸了一口气,警醒了过来,此时中海西岸的工坊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偷眼瞧了瞧皇帝,用袖子拭了拭汗:还好,皇帝眼睛盯着的也是工坊,根本没注意失态的自己。
经承光殿,过中海与北海之间的玉河桥,在走到印刷工坊的过程中,更多工坊中成排竖立的乌油油的火铳,披着油布看不清真容的数十门大炮,一架架从未见过的四轮大马车,太液池岸边不远一排排冒烟的熔炉,还在不停忙碌的大小工匠,一一撞入刘若愚的眼中,震撼心神。
只是除了一些管事的大匠和监丞向皇帝行礼,随行左右,并没有什么人向皇帝磕头,刘若愚不禁诧异的皱眉。
王战与管事诸人说话之余看了看刘若愚,笑道:“这些人早就得了朕的旨意,做工之时以手中活计为重,不可因向朕行礼而耽误了活计,更不可因此而出残次品。朕天天来,若是他们看到朕就要磕头,那还干不干活了?头磕的再多,也不如造出一门犀利的铳炮、一件坚固的铠甲。那才是利国利民、才是对朕真正的忠心。”
“皇上圣明。”刘若愚的马屁发自内心。
“既然知道朕圣明,那就跟着朕好好干。”
“朕在朝会上说的你也都听到了,朕想减少内宫靡费、减轻百姓负担,又不忍心把宫中这些人放出宫去自生自灭,因此朕要给他们找些事情做,让他们老有所依。所以,你把宫里二十四衙门的工匠、打杂的和他们日常的活计都统计出来,包括宫女,管事的,哪些有特殊技艺、那些能读善写,会数算之学,都统计清楚。”
“皇城之中有多少房屋、器械可以利用也要统计。”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可以便宜行事,有哪些你熟悉的可用人手尽管调动,不必顾忌;各种登记名册你尽管去要,此事越快越好,以上是朕的口谕。”
“你统计好了,朕便可以因才而用,让他们自食其力,不再耗费百姓膏血。记住,只要你实心任事,朕还有好多事情交给你做。”
王战给刘若愚布置下任务、展现出前程。
“奴婢遵旨。奴婢必定仔仔细细,一分一毫都不会落下,尽快将统计文册交给皇上。”刘若愚心中狂喜,回复的飞快。
旁边几个管事的心下也是羡慕不已:这刘若愚本就能读擅写、文采出众,得九千岁倚重。这眼看着又得了皇上的器重,从此一定是飞黄腾达了,今后可要答对好这位爷。
“嗯,朕与大臣们虽不是天天议事,但议事之时便需要你从旁记录,只要不是军事机密,便会如今日这般印制成邸报刊发天下,你恐怕忙不过来。你多挑选一些聪明伶俐的内官和宫女,识字最好,不识字也不要紧,你利用晚上,辛苦辛苦,教他们多识些字,数算也要教,朕将来有用。”
王战要为将来内宫和朝堂的改革储备人才。
“奴才不辛苦,圣上给奴才找事情做,那是奴才的福分;能为圣上做事,奴才这个入不了宗祠的废人兴许将来也能光宗耀祖,此全赖圣上成全。”刘若愚是真的感激涕零,连连叩首。
听过了朝堂议事,看过了万岁山新军,现在又见到了皇帝亲自指点的太液池工坊,刘若愚敏锐的感到皇帝所图非小,跟着皇帝用心做事,也许有朝一日真能名扬天下,像三宝太监那样青史留名。
“哈哈哈哈,你能如此想最好。好了,起来吧,将邸报给毕大匠吧。”
“对了,回头你去找兵部,问问马价银和察赏的事。嗯......还有,记得回宫之后问朕,朕还有些事情要交代你去查实。”王战忽然想起了一些东西。
“是。”刘若愚爬起来,从袖中取出样稿,递给旁边几位管事中一位须发斑白的青衣匠头,匠头与另一位食指黑黑的老匠和几位管事一起看了起来。
青衣匠头名叫毕旭,善于刻字、制作木活字,是匠户中少有的识文断字之人。一般经厂的工匠都认识字,但是对于文意都不懂,毕旭在这方面比他们强一些,因此平日里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写信读信多求助于他,人缘颇好。
最近这一个月,他在皇帝的支持下,在铜匠和瓷工的配合下,制成了一套精美的铜活字,连带皇帝的断句符号。
食指黑黑的老匠名叫殷墨书,家中祖传,世代善于制作松烟墨,也识字。此番在王战的要求下,利用军中的黑火油、桐油配合自己的制墨技艺,反复试验,终于在前几日制成了不怕水的大曌朝油墨。
王战都没想到他能成功,因为王战只是提了要求,只大概知道要用油,其他的指点一概没有。
油墨之前自然是没有的;活字有,但多是木活字,容易破损变形,最关键的是,没有活字印刷的需求:此时的书籍多是四书五经之类的经史子集,内容都是固定的,只要刻制一次固定的雕版就可以用好久,对活字的灵活性没有需求。
倒是民间,各种文人的文集、诗集、游记、评书话本,还有些民间有志文人所编纂的史书,对活字的灵活性需求很高,因此在民间的印坊中活字印刷应用率很高。在朝廷,彼世也是到崇祯十年以后才用活字印制邸报,现在都是各地派出的驻京吏员将圣旨和一些朝廷要事抄写成邸报发回地方官府,足以满足需要。
至于邸报,乃是西汉时,各郡地方长官为了随时了解京师朝廷的各种消息——比如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也不会发给自己的圣旨,比如某些京官的升迁贬谪——在当时的京城长安派驻有长期驻在京城的办事人员,他要把皇帝的诏书、大臣的奏疏等朝廷公文以及一些朝廷的大事写在竹简绢帛上,派信使以快马沿秦朝建立的驿道送达各郡郡守。
这个办事人员所住宿办事的地方叫做进奏院,算是地方大员派驻京师人员的“官邸”,办事人员就是“邸吏”。
抄写内容的竹简绢帛以至于后来的纸张到了宋朝就被称为“邸报”。
在大曌,邸报归通政司管理,只是王战现在一次要印制几千上万张,所以直接采取了目前大曌效率最高的方式:利用司礼监经厂工匠,印刷。
负责刻版印书的司礼监经厂,原来就位于西苑北半部分,现在北半部分都成了军营校场,经常便全部搬到西苑南半部分王战新设立的的皇家印刷工坊。
在经厂工匠的充实下,印刷工坊在西苑的几大类工坊中也占了一席之地。经厂的工匠并不少,笺纸匠七十二人,裱褙匠三百九十三人,摺配匠一百九十九人,裁历匠九十人,刷印匠一百四十四人,黑墨匠八十七人,笔匠五十八人,画匠八十六人,刊字匠三百二十五人,总计一千三百六十五名工匠,另有管事的掌司太监四人,打杂跑腿小太监若干。
如此规模,分工如此细致,可以说是当今世界最大最好的印刷出版机构。
坊中的工匠如今精神头明显更足——左右人都知道,皇帝说话算数,给工匠们亲手发银子,那些得了银子的工匠日子明显抖起来了,原来的破衣烂衫都换成了崭新的棉布衣衫,还都是上好的松江布。那细密的布纹,啧啧......
毕旭和配合制作铜活字的人每人得了三十两赏银,殷墨书则独得一百两。二人工食银都增加到了每月三两,并且王战给了殷墨书一个谁都没听说过的“专利权”,明言以后朝廷用殷墨书的配方和方法制作油墨,殷墨书都可以得到百分之二的获利,名为专利费。
专利期限三十年,而且朝廷还要立下专利相关的法条,以《大曌律》保护专利,就算以后有民间的人得了这个方法,只要在三十年专利保护期之内,都要给殷墨书专利费,或者一次性付出买秘方专利的钱。
出于本能,殷墨书最开始要将专利权献给皇帝,否则心里实在是不踏实。后来在王战的安慰与保证下才算接受,但说什么也不敢独占专利权,非说是有了皇帝的指点才能有油墨,要献给皇帝七成,自己只留三成,最后王战一锤定音,五五分成。
当时王战还交给他一个新任务:试制彩色油墨,印制色彩丰富的人像,比如岳飞像、文天祥像。
两个人的受赏,尤其是殷墨书的“秘方专利权”,在太液池工匠中再次掀起了钻研技艺改良的高潮。在众工匠的心里,三十年,百分之二的专利费,皇帝的工坊占一半,殷墨书占一半,朝廷印制邸报的话,应该能买得起一套五进大宅院、置办几十顷上田传家了吧?
此时还没人意识到,报纸会得到怎样的发展,皇帝的教育大计会需要多少书籍,油墨会有多大的需求,三十年,殷墨书百分之一的专利费会是多大的富贵。
毕旭几人看过样稿后,立刻组织排版。
王战当然不会在印刷坊等着,而是领着刘若愚向远一些的钢铁工坊走过去。
刘若愚知道这玩意排版要好久,想了想,对王战说道:“启奏圣上,奴才斗胆。奴才不解,这活字排版太慢,印出来的字迹也不如抄写的清晰,圣贤的著述早就有现成的刻版,也不需要这东西,这东西与铳炮那样的兵战利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为何圣上节衣缩食,却要在这上面......”
“不用急,很快你就会知道,这是朕弘扬华夏道统、教化天下的利器。”王战微笑前行。
“对了,你记得一件事,将近十几年辽东开始用兵后有关于钱粮的奏折或诸部的相关记载找来,朕要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