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辩道 1 商税矿税
七月十五,王战再次召开临时大朝会。
皇极殿内,除了一个月前就已经进京的孙承宗、张春,那些召回他们的同时也被下诏召回的人如今终于都到齐了,袁可立、李邦华、刘宗周、徐光启、毕懋康、茅元仪、王徵等一干新人全部列于朝班。
朝班中,残存的东林一系明显面露喜色,扬眉吐气。魏忠贤一系虽则人多,却皆神情凝重,心头惴惴,面色宛如被晴空压缩至天边的一角乌云。除此两方之外,还有一个面无表情、似乎与两方都有些格格不入的人——之前也在朝廷做过官的戏曲名家阮大铖。
此时京师河北一带的天气终于有了酷暑的样子,姗姗来迟的闷热终于出现,静坐不动一样汗出不止,身上很快就粘腻腻的,今日尤其如此,东南方的远天有些灰蒙蒙的,似乎还在憋着雨。
皇极殿内的气氛却是截然相反,说是晴天也不太贴切,不如说更近于霜叶之上的秋高气爽。
“李邦华、刘宗周,你们在路上可曾看到邸报?对朕之意可有了解?”王战看向新到的几人。
“启奏陛下,微臣看到了邸报,已知晓圣上之意。”李邦华出班施礼,其余几人也随之出班称是。
估算了路程时日,这几天孙承宗每天都派人守望在城门,李邦华、徐光启等人一到京城就被孙承宗的长随接了过去,这两天他们一直住在孙承宗那里。住过去之后,几人与孙承宗连番彻夜长谈,加上一路上对邸报的研读,对皇帝的所思所想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前些时日,朕决定有田者皆纳赋、经营者皆缴税,当时曾提到王绍徽和李三才,却并不曾多说。蔡懋德劝朕不要心急,要多商议商议,朕当时也答应了蔡卿。今日你们都到了,咱们君臣之间便敞开了说一说。”
“王绍徽说‘税粮外有杂徵,徵外复有加派,诛求已尽于錙銖,剥削直入于骨髓。舟车既敝,飞輓多艰,其劳瘁困苦之状不可闻且见也。夫财之所生,成于人力,秋毫之入,皆民膏血’。他说的没错,朕十分认同。”
“只是,朕觉得他说的还不够,除了他说的那些,纳银还有火耗,纳粮还有耗余,还要交免役钱,若无钱贿赂小吏便要服没完没了的徭役,长期不能归家,种种情形,无权无势的百姓除了呼天抢地,根本求告无门。”
“所以,朕决心减轻田赋,免除徭役,免除任何名目的杂派加征、私加滥派,且州县乡村皆立上保民国税碑,使贪官污吏再不能欺瞒百姓、私相加派,让百姓再也不会被层层盘剥,你们觉得如何?”
王战如同聊家常一般,语气温和平常。
“圣上爱民如子,微臣钦佩无已。老臣在路上就看到了邸报,老臣完全赞同圣上免徭薄赋之举。”一路上翻来覆去的琢磨邸报上刊登的朝堂对答,思来想去,李邦华确实是发自内心的钦佩。
因为邸报的缘故,诸人与孙承宗相见之后,对皇帝的言行详加问询,日夜交流,对邸报所言也再次细加剖析,最后得到的结论,确实是非常赞同皇帝关于田赋和徭役的做法。
轻徭薄赋在历朝历代都是圣君之举,何况现在是免徭薄赋:
皇帝新定的田赋确实是减轻了不少,虽名义上比洪武太祖定的民田田赋要高,但洪武太祖所定赋税是按季收取,“夏税秋粮”一年两次,还要服徭役。而皇帝这是年赋,且完全免除了加派,“唯此一赋”,彻底免除了徭役,实质还是减轻了许多许多。
对于江南地区来说,减轻的比北方更多,对江浙地区更是减轻了至少七八成的负担,要知道洪武太祖给江浙定的税赋是其他地方的数倍,最高档不是论斗而是论石的,完全是一种惩罚性质的重赋,只因为江浙之人当年曾经支持张士诚。
尤其是皇帝彻底免除徭役,这前无古人的举措令无数穷苦百姓将因此得以归家团圆,天伦得享;也有了耕种自家田亩的时间,生计得保,再不用担心因无钱贿赂小吏而在农忙之时被强行调走服役,从任何角度说都是大仁德之举,仅此一项,如何赞颂都不为过。
此时殿上所站之新人,除了孙承宗和张春是北直隶人,袁可立是河南人,其余的都是江南人,刘宗周、徐光启、王征、茅元仪更是田赋最重的江浙一带的人,要说他们不为家乡百姓高兴是不可能的。
至于有田者皆纳赋,对于这些此世少有的良心、时时刻刻忧国忧民的真正儒者来说,看到皇帝的论断,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是有一种与国与民共克时艰的自豪感、使命感,尤其是有了皇帝宣布皇庄和皇店今后皆纳税赋为表率在前,这种自豪感、使命感更是强烈。
“圣上,老臣赞同圣上之言。富者田连阡陌却一文不纳,贫者无立锥之地却加身,天下没有此等道理。不瞒圣上,老臣本已决意老守田园,再不入仕,实因见了邸报之上圣上之言,感于圣上拯民之心意,这才一改初衷,再次入朝。方才听闻圣上之言更是感悟良多。”
被王战请回来的老臣袁可立紧接着李邦华出班说话。
说至一半,他转身直面群臣,“诸公,我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吾以为,圣上之举,正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袁可立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目光清朗,声如洪钟,转身面对殿上诸公说话之时眉目耸动、长须波荡,真是气势非凡。
袁可立既非阉党又非东林,为人为官只做实事、无视立场:他对魏忠贤向来不假辞色。对于袁崇焕吊祭奴酋的行为,他也同样当朝痛斥“以此封拜,不虑贻笑后世乎”。对于越发骄横但还一直能牵制东金的毛文龙,他却爱护有加,颇似史上的蔺相如。
收买他不成、恼羞成怒的魏忠贤派人窥视其贪腐破绽却一无所得,“令侦事者日伺公门,卒无可中者”。
几年前他出镇登、莱,节制辽海之际,主动作为,水陆并进,迭出奇兵,直接跨过渤海,把战火烧到已经被东金占领的辽南半岛海、盖、金、复四州四卫腹地,策反了刘爱塔,以毛文龙部不停袭扰东金占据的辽南一带。种种积极主动的作为,给东金带来了造反以来从未有过的困扰,牵制了相当一部分东金威胁辽西和山海的力量。
天启四年,厌恶党争的袁可立因为没能满足小肚鸡肠的毛文龙对“满浦、昌城之捷”的封赏请求而受到各方攻讦,被迫去职。他去职仅仅几个月后,东金军就于天启五年正月攻取了辽南旅顺,旅顺守将张盘战死,毛文龙无能为力。
袁可立去职,攻讦他的是党争的双方,既有东林也有阉党,由此可见,其人实可谓不党不群的一介孤臣。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番话,无人不受震动,王战亦是心中大喜。
彼世历史上,袁可立对朝廷或说是对天启失望,确实是再未接受皇帝征召出山入仕。今日能来,又能干脆的说出这样的话,王战相信他是发自肺腑、出于公心,自然是禁不住的心中暗喜:
袁可立虽不是学宗领袖,但仍然可称饱学宿儒,最关键的是袁可立是有名的不党不群的清官,在儒门的学问道德体系中,天然居于道德制高点,这样的人对自己的举措做出这样的肯定,实在是极大地助力。阳奉阴违的必然还有,但是发动士绅舆论公然批驳应该是很难了。
果然,听到袁可立如此评价,群臣中多有出言附和者。
“好,诸位爱卿若无异议,田赋和徭役之议就告一段落,接下来咱们说说商税和矿税。朕之前说过,朕相信理越辩越明,所以,诸位爱卿尽可畅所欲言。”王战掌控着议题,当机立断,为田赋新政做了个无异议的阶段性定性,紧接着为以后的国事决策定下了模板,“从此以后,凡国政皆畅所欲言,充分辩论,集思广益,朕充分听取之后,集中决断。”
王战坚决要消灭那种互相攻讦、议而不决的弊政。
不议而决,昏君易出弊政;议而不决,大曌就要原地踏步。原地踏步,最终只能是灭种亡国。所以王战要让群臣充分地、畅所欲言的议,最后却加了一句“朕充分听取之后,集中决断”,王战要为大曌以后的国事决策树立规范。
“启奏圣上,微臣赞同圣上田赋之议。世上绝无百十亩田土要重赋加身、田连阡陌却升斗不纳之理。”王战话音刚落刘宗周便抢先出班说话,显然早有准备。“太祖优待读书人不假,但却是有其限度的,嘉靖年间更是条例明晰,绝非千亩万亩亦免税赋。只说优免赋税而不说限度,此乃为一己之私而断章取义。而圣上重订之田赋亦减轻许多,尤其是对东南大户,如此若还要偷逃田赋,除贪婪而外,再无它由。更何况,圣上为了节省开支,还要将服侍之宫女内官派去皇庄劳作,为充实国库,让皇庄所有田亩皆按最高每亩年赋四斗缴纳,堪称天下表率。”
刘宗周是江浙人,对江浙百姓田赋之重深有感触,本身也最为方正,且对于知行合一的治理天下抱有极大的期望,故而此时对皇帝从自身做起的田赋新政也最支持,直言皇帝的皇庄纳赋堪称天下表率。
不过,他对皇帝所说‘集思广益,集中决断’并没有什么反应。
不止刘宗周,其他人也都没意识到这八个字对将来朝政的改变。
死水微澜,无人注意。
“圣上免除徭役之举更是令百姓得享天伦、永免胥吏盘剥之苦,可谓上体天心、下合民意,令亿万生民受惠。”
对于徭役永免之举,刘宗周更是赞不绝口。此等语言从他口中说出来,没有人觉得是阿谀之词。
“只是,微臣仍有两事不能苟同圣上,还乞圣上恕罪。”说至此处,刘宗周眉头微皱,“一者,皇店缴纳商税,十中取一,圣上是要以此为例,继续向天下征收商税、矿税乎?圣上可知矿监、税监荼毒民间,百姓苦不堪言?二者,圣上欲让诸王子弟都可以出来读书、经商、做工,从事百工百业,此事大违祖制,尤其是科考。圣上所说‘天下终有一天无力供养’之理臣亦明白,然为江山社稷稳定计,微臣希望圣上三思,寻得稳妥之计,再行不迟。”
虽然赞同田赋新政,但是对于不赞同的部分,刘宗周也毫不犹豫地提出异议。话中之意,对于诸王子弟参加科考最为担忧,只因可以科考便可以做官,做官便会掌权,而皇族子弟掌权,在此时任何一个文官看来都是极其危险的。
刘宗周身材中等,长相与英俊、潇洒之类的更是无关,面容瘦削,两腮塌陷,一字横眉也不浓,但他的气质令人一望即感正气凛然,双目明亮得有些吓人。
在自认为秉道而行的情况下,他说话也是直接得吓人,哪怕是初返朝堂,也看不出有任何对朝堂官位失而复得的在意珍惜。
“你们也是这般看法吗?”刘宗周的刚直并不令人意外,王战微笑着看向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