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一百四十章 小人 1 窥人私信的大贤臣

    “圣上,顾宪成给叶大人和孙大人写信赞誉李三才,微臣知道。圣上后面所言之事,臣......有所耳闻,但所知不详,陛下还请明言。”李邦华一脸无奈中夹杂着羞愧。

    在李邦华看来,前面那句问题已经不重要了,那早已经朝野皆知:

    万历三十八年,顾宪成给叶向高写信,称李三才“廉直”,给吏部尚书孙丕扬写信,为李三才辩解。不知是怎么想的,也许真的是觉得举荐李三才就是国家大义、真的是为国举贤,与李三才交好的御史吴亮将这两封信登载在了朝廷邸报上,为李三才壮大声势。结果自然是满朝哗然,群情汹汹。

    关键是后面的那几句话透漏出的问题:

    李三才私拆自己老师和君父来往的信件,还有干预内阁首辅人选,任何一件都足以身败名裂,前面一件尤其如此,已经完全超出了以李邦华的道德水准所能承受的范畴。

    若说当年大多数东林党人还能以“为了家国天下”来自我安慰、自我催眠甚至自我标榜,死咬这就是“为了家国天下”的“君子所为”,但经过刚才那一番掰开揉碎、庖丁解牛式的谈话,现在李邦华等人听到皇帝提出的问题,不由自主地按照皇帝的思维方式去分析看待,略一思考,便已经无法以“为了家国天下”来自我安慰了,虽然他所知也确实有限。

    看着李邦华等人的表情,王战心下再度微微点头:还可救药。

    从李邦华的话中王战听得出,李邦华所知的信件不是自己所说的。

    “李邦华,朕说的不是写给叶向高和孙丕扬的信。”

    “啊?......微臣不知圣上说的是哪封信件?”李邦华不知王战心中所知所想,跟自然地问出了口。与李邦华类似,刘宗周、袁可立等人也是满面纳罕之色。

    “哦?爱卿不知道?那朕就与你细说说......”

    王战知道,彼世很多人在书上、网上论证叶向高不是东林党,只是因他是东林党廖昌期的座师,所以与东林比较亲厚而已。

    王战也是不愿意偏听偏信的,非要给谁扣上阉党或东林的帽子,然而东林魁首顾宪成对李三才的赞誉:“木偶兰溪、四明、婴儿山阴、新建而已,乃在遏娄江之出耳”,“人亦知福清之得以晏然安于其位者,全赖娄江之不果出……密揭传自漕抚也,岂非社稷第一功哉”,清晰的透漏出他们是如何操纵着朝政让叶向高坐上首辅之位的。

    兰溪、四明、山阴、新建、娄江、福清,都是地名,是当时几个内阁首辅、次辅、朝廷重臣的出身之地,在此代指六个人,就像洪武太祖经常自称淮右布衣一样:新建人张位、兰溪人赵志皋、四明人沈一贯,山阴人朱赓、娄江人王锡爵、福清人叶向高。至于“漕抚”,就是管理漕运的凤阳巡抚李三才。

    顾宪成的意思很清楚,在他顾宪成的眼中,兰溪人赵志皋和四明人沈一贯不过是木偶,新建人张位和山阴人朱赓宛如婴儿,根本不值一提、不足为惧。要让福清人叶向高坐上内阁首辅的位子,最要紧的是阻止娄江人王锡爵再次出山入阁秉政。而成功阻止娄江人王锡爵再度出山,全靠你李三才的“密揭”呀,这是事关江山社稷的第一功劳,“岂非社稷第一功哉?”

    那东林点将录中的托塔天王、“漕抚”李三才是如何通过“密揭”立的这“社稷第一功”呢?就是偷窥他老师王锡爵写给皇帝的书信“密揭”,然后把内容抄下来,告知顾宪成和东林的御史言官,共谋对策:泄露老师王锡爵信件内容,令其成为所有科道言官的众矢之的,使其不能入阁。

    万历三十六年七月,已经七十三岁的王锡爵第四次婉拒万历帝,拒绝再次入朝做内阁首辅,并让家人王勉携带婉拒的书信赴京交给皇帝。私信,自然是保密的,给皇帝的私信,也算是奏疏,保密的奏疏,也被称为“密揭”。

    王锡爵的家人王勉途经淮安,被管理漕运的凤阳巡抚李三才盛情邀请,一番招待下被灌得酩酊大醉,然后李三才便从王勉身上翻出了王锡爵写给万历帝的信件,私拆偷窥。在信中虽然看到了王锡爵再次拒绝入京做首辅,但李三才还是不放心——以他们的一贯作风,不把与东林意见不同的人彻底打倒,不把自己人推上去占据高位、“众正盈朝”,是绝对不会放心的。

    不放心怎么办呢?李三才便抄录全文,暗中散发给东林诸人和在南京的御史言官。可是王锡爵那封信件中的内容并不涉及任何具体政务、不涉及任何原则问题:万历帝很苦恼于言官没完没了的奏章,写信给王锡爵请教该怎么办,王锡爵则在回信中教万历帝以“听鸟叫”的心情别当回事,“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皇帝您别当回事、别生气,就当听鸟叫了。而观王锡爵以往人品和所为,让皇帝别当回事,未必不是也想保护言官,毕竟皇帝如果真当回事,言官还有好果子吃吗?用“禽鸟之音”这种语言,顺着皇帝骂一句,未必不是为了捋顺抚平皇帝的心情。

    这怎么利用?

    普通人也许会觉得没什么可利用的,但这难不倒李三才等人。他们都明白,对于当世以打嘴仗为生、以给皇帝添堵为荣、为成名捷径的御史言官来说,“鄙夷之如禽鸟之音”这样的内容便足够了,虽然不涉及任何具体政务、不涉及任何原则问题,但仅仅这句话被他们得知就够了:这还得了?居然敢说我们是禽鸟?

    李三才、顾宪成料定御史言官们必然大肆攻击,何况还有许多御史和给事中本就是东林的人。

    后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李三才、顾宪成所料,信件中“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不以入耳”这句话激怒了一众言官,使得王锡爵遭到御史言官的大肆攻讦,彻底丧失入京入阁当首辅的可能:

    九月,待王锡爵给皇帝的信件抵京、事情坐实后,东林的行动开始了——众多的御史、给事中大肆弹劾还在家中的王锡爵“密揭擅权、交通乱政”,弹劾在朝为首辅的内阁大学士朱赓“借主威以泄怒”,弹劾在朝为次辅的内阁大学士李廷机“狠毒放肆,无人臣礼”。有的人还假借天象要求皇帝“清政府以调元气,征众正以亨阳德;屏邪佞以廓氛祲,肃军政以防不测”,暗戳戳的影射皇帝应该罢免朝中“奸佞”,请在野的“众正”还朝。

    其中工科给事中王元翰最直接而激烈,以灾变为由,要求罢免首辅朱赓、兵部尚书萧大亨、左副都御史詹沂,企图将内阁首辅、兵部尚书、言路大佬一网打尽,全部赶出朝堂,除此之外他还要求皇帝下旨申斥吏部尚书赵世卿。

    这些弹劾当中最有意思、最典型的就是这王元翰对赵世卿态度的转变。

    在“密揭”事件之前有一次朝廷会推——所谓会推,就是不由皇帝指定,而是由朝中大臣们推举入阁为首辅或次辅的大学士。

    在那次会推之前,王元翰他们还想尽办法要将会推之权转移到赵世卿执掌的吏部,为什么这么快就开始敌视赵世卿了呢?原因很简单,那次会推当中,东林曹于汴、宋一韩等人要求将名单中的李廷机去掉,赵世卿没有支持东林,而是主张将名单交给皇帝裁决,反对私自更改大家会推推举的名单,吏部侍郎杨时乔也赞同赵世卿。

    赵世卿这么做当然很公允:大家共同推举这么多人,本就是为了让皇帝有宽泛的选择余地,现在你说去掉谁就去掉谁,那不是皇帝能在名单上看到谁由你来决定?进一步来说,谁当阁老也由你决定了?皇帝这不是被蒙蔽、架空了?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赵世卿就按照这么简单的道理做了,没有按照东林的意思去掉李廷机,结果就从东林争取的人变成了东林的敌人,此时便在“密揭”事件中和王锡爵一起遭到了弹劾。

    大曌官场规矩,一旦受到弹劾,在调查清楚之前,被弹劾的人是要主动辞职、居家的,目的是为了避免被弹劾者以权力打击弹劾者、干涉弹劾中进行的调查。这是一种很不错的规矩,为了避嫌、为了避免被人进一步攻击为“恋栈权位”,所有人也都遵从这个规矩。但万事没有完美,党争之中,这也成了打击政敌的手段:不需要什么实际的罪行,只要弹劾、弹劾足够多,就能逼着政敌辞职、丧失权力。

    东林这番弹劾之下,内阁首辅朱赓、次辅李廷机、兵部尚书萧大亨、左副都御史詹沂、吏部尚书赵世卿、太常寺少卿倪斯蕙、侯庆远全部上疏请求辞官。至此,内阁诸辅中只剩下了一个还能正常办公的阁老次辅——叶向高大学士。

    随后,一向以比较温和的面目出现的、内阁中仅存的大学士叶向高以平息公愤为由,表面上请求下发王锡爵、朱赓、李廷机三人的请辞奏疏,实际是企图将三人彻底赶出朝堂,腾出位置——一个人的请辞奏疏一旦被皇帝下发,这个人是不能再出尔反尔回来做官的。

    当然,所有这一些列的动作,再次被早就见惯了东林伎俩的万历帝看破。

    如同往常一样,万历帝一概不理,所有奏疏留中不发,让东林的所有拳头如同打在了棉花上,一个阁老重臣也没拉下马、空出位置,顾宪成、邹元标、赵南星三人一个也不能被送上去进入内阁——在此之前,李三才开始造舆论,上疏请求皇帝“补大僚、选科道、用废弃”,实际就是想将顾宪成、邹元标、赵南星这些被万历帝“废弃”之人重新启用,补为大僚,入阁做阁老,与非东林的内阁阁老抗衡。为此他还重提万历二十一年京察旧事来影射威胁最大的王锡爵,因为王锡爵既是万历帝主动邀请的,也是资历声望最足的。

    眼见还是没有达到将自己人送入内阁当阁老的目的,眼见万历帝真是“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不以入耳”,理都不理,东林的“君子众正”们急了。十月,在没有任何实际证据的情况下,礼科给事中弹劾王锡爵“辣手杀机,蓄极必发”——这种弹劾言辞,形同诬陷,简直就是“我说你有坏心你就有坏心”,不必讲什么实际的证据,“我说你有杀机你就有杀机”。

    刑科给事中萧近高则弹劾王锡爵“借密揭以行其私”。

    工科给事中王元翰更弹劾赵世卿“误国欺君”——这四个字可是死罪。

    对朱赓等其他几人的弹劾也持续不断。

    如此疯狂的弹劾之下,首辅朱赓挺不住了,病逝于十一月,死了;次辅李廷机则闭门不出,遣散家仆,搬到庙里居住——表明坚决辞官、不理外事的态度。

    至此,东林的目的实现了一半,将非东林之人拉下了马,赶出了内阁。

    然后,十二月,内阁中仅存的大学士叶向高再次行动,开始请求增补阁臣——此时负责牵头会推的吏部尚书变成了孙丕扬,也就是顾宪成给他写信推荐李三才的那个孙丕扬。

    朱赓死了,王锡爵本来就婉拒四次了,此时更不可能入京了,李廷机都住到庙里明志了,这种情况下,东林们还不放心,非要把事情彻底坐实。

    怎么坐实呢?言官舆论再起,先是礼科给事中张孔教上疏,请求皇帝收回召王锡爵回朝做首辅的诏书,请求皇帝批准李廷机辞职的诏书,然后再会推阁臣;然后何士晋、王元翰等也再次上疏,攻击李廷机和已经死去的朱赓,并由朱赓再次引到沈一贯身上,坐实沈一贯奸邪的称呼——非要逼着皇帝出尔反尔、收回征召王锡爵的圣旨,逼着皇帝批准非东林阁老李廷机的请辞奏疏,断掉非东林阁老任何复起的可能。

    看透他们的万历帝照旧不理他们,所有奏疏留中不发,既不同意阁老辞职,也不同意“补大僚、用废弃”,坚决不给顾宪成、邹元标、赵南星入阁的机会。虽然当时在内阁中实际上只剩了一个叶向高,但万历帝就是不增补内阁大学士。

    整个事件中,皇帝和王锡爵之间的私人信件是没有公开的,皇帝更没有下旨将信件传阅到南京,而南京的言官却弹劾出“密揭擅权、交通乱政”这样的言辞,显然,他们提前知道了有这封私信密揭。

    怎么知道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书信的内容也逐渐被他们自己得意的泄露了出来,再度表明,有人私拆他人信件是确凿无疑的。

    事件中,本来辅佐皇帝处理朝政的阁老死的死、心灰意冷躲庙里的躲庙里。这些至少还有人关注、有人知道。而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的是,王锡爵的家人王勉有多悔恨投宿淮安、多悔恨喝那顿酒——那顿酒可是老主人的门生热情万分的相邀。

    蝼蚁小民的喜怒哀乐,谁会在意?

    ......

    就这样,王战将这些天自己梳理出来的奏疏内容、朝廷事件,按照时间线,条理分明的讲了出来,其中包括对万历帝“智慧”的赞扬,包括自己的判断、评价,连可怜的家人王勉也没有落下。似辛辣非辛辣的讲评,宛如说书一般的抑扬顿挫,把李邦华听得目瞪口呆。不只李邦华,其他的阉党一系的大臣和刘宗周等人也是惊愕不已,面色精彩。

    “圣上恕罪,圣上......是从何得知?消息......果真确凿?”

    深深喘息之后,惊愕万分的李邦华,面上充满了灰败之感,声音涩滞,如同在沙漠中渴了好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