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燃明

第一百四十八章 科举 4 初识汤谷

    皇极殿上的大臣们面色都有些凝重。

    并非是觉得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道理,而是开始担心,担心皇帝是不是要像他先祖万历爷发动三大征一样发动对东金的征伐。

    听到皇帝一再说反对单纯的柔远人,强调“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应该“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还拿大宋和本朝举例,他们都泛起了差不多的心思:圣上这说的似乎与科举关系不大呀?这是要做什么?改革科举是假,实际上是要对外用兵吗?这才练了几天兵、练出来多少啊?太过好大喜功了吧?

    “圣上是要对北虏和东金行以直报怨之举吗?圣上,观钱粮与军伍,恐时机未至呀。”不约而同的担心中,作为首辅,黄立极出班表明了担忧。

    闻听黄立极的担忧,看看群臣的表情,王战不禁失笑,知道大臣们想歪了:“爱卿想到哪里去了,朕既不是不了解国朝实情,也不是好大喜功之人,怎会在此时行那不切实际之举?爱卿不必担心,朕是在说科举改革的势在必行,是在说此种改革涉及我华夏道统的存续。”

    “微臣愚钝,还请圣上解惑。”黄立极施了一礼,等待皇帝的回答。

    “华夏道统的存续?”听到皇帝这样说,其他大臣也在疑惑中凝神等待皇帝接下来的话。

    “嗯。”王战清了清嗓子,说道:

    “在西方极远的沙漠之中,前后相隔六七百年,出现了两种一神教,都宣扬是他们各自信奉的造物神创造了这方天地。白衣大食、黑衣大食等信奉其中的朔教,这朔教是距今约千年左右、大唐的时候才为人所始创,白衣黑衣大食多马匪,亦多商人,广州多有大食海商,西北和广州已经都有朔教传播。比这沙漠更远的西方大海边,柱洲之地,还有许多以海盗为荣的国家,弗朗机便是其中一国,这些国家信奉的是另一种发源于这同一片沙漠的也里可温教,这也里可温教大约产生于距今约一千六百多年前、大汉中期的时候,比朔教早了六百多年。”

    “自朔教产生之后,千年以来,两教争杀不休,世仇不共戴天。而无论是朔教马匪还是也里可温教海盗,儒家之人遇到他们,如果以为对方和自己一样温良恭俭让,不知警惕,那低头作揖的一瞬间便是被砍掉头颅的瞬间:他们会认为你该死,因为面对身为海盗、马匪的他们,你居然作揖而不是持刀戒备。他们会认为是他们信奉的造物神把你变得这样蠢、把你这种蠢货送到他们面前,杀你乃是神的旨意、抢你也是神的恩赐。杀了你,他们不会有任何不忍,他们只会感谢他们的神把你这样的傻子送到他们的刀下。”

    “你若是跟他们讲儒学经义、讲敬天法祖,他们会把你活活烧死或者斩首,因为在他们教义中,只要你不信他们的神你就该死、你就是活该下烈火地狱的异信者,这样的远人,你如何柔之?”

    在群臣的凝神等待中,王战将此时文人完全不知的东西陈述了出来。他要随时随地在点滴之间潜移默化,令华夏精英警惕,时刻注意维护华夏文明、华夏道统。

    如王战所料,认真倾听的满殿朝臣皆是目瞪口呆,其中的徐光启尤其是一副惊愕万分、不愿置信的样子。

    “这......圣上,世上怎会有如此蛮不讲理之凶残教义?怎么会有人信这样的教义?这完全没有道理。”刘宗周难以置信,惊愕半晌后才问了出来。

    深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同样生而为人,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的蛮不讲理。

    “朕告诉你,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教义、这样的信徒。”王战以确凿无疑的语气对刘宗周说道,“我们的经义道统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我们允许不同的学说存在,允许和我们不同的人存在;他们教中的道统却是‘非信道者都要下火狱’,‘砍掉非信道者的手指和头颅’。他们国家的某些大贤观天测地,发现天地与这些教派说的并不一样,于是便说出了与其教义不符的天地真相,结果这些大贤就被教中信徒活活烧死。某些人对教义的解读不一样,也要被占优势的那一派杀死。”

    王战知道自己的圣贤之学在刘宗周这等大儒面前就是个小学生,事实上满朝从科举中杀出来的文官都可以秒杀自己,所以,自己只能以读孔孟的所得结合现实世界的具体实例来问倒这些大儒,包括徐光启。

    “这样的人,你想与其‘和而不同’都做不到,只要你手中的刀不够锋利,结局只有死,你如何柔之?”王战沉沉地问道。

    “微臣......不知。”刘宗周是真的不知道,声音迟疑涩滞。

    不只是刘宗周,殿上群臣也不知如何与这样的道统、这样的信徒打交道,他们已经震惊无已,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这样的蛮不讲理和残暴。

    “圣上,如果真有这样的教义、这样的信徒,那他们岂不是比东奴更危险?”黄立极面色凝重的问道。

    一旦决定彻底的追随皇帝,黄立极的思路就开始随着皇帝的每一句话运转,此时既是配合皇帝,也是转变心思、注意力开始放在实务之上后,真的想到了皇帝所说事实背后潜藏的巨大危险。

    “黄爱卿说的没错,他们远比东奴更危险十倍。东奴知道自己愚昧,愿意主动学习我儒家圣人经典,像那红歹就饱读诗书。而这些西夷,这些天方鄂图曼人、大食人,他们却是都自认为他们的教义就是过去未来宇宙间唯一真理,都自认为自己信奉的才是唯一真神,谁与他们不一样、谁不信他们自己的教义,谁就该死,或刀砍、或火烧、或乱石砸死。”

    “圣上说他们有也里可温教和朔教两种,这两种又都认为自己是唯一真理、信的是唯一真神,那他们如果相遇,岂不是......”黄立极按耐不住的推想下去,皱着眉问出了口。

    “呵呵......朕方才不是说了吗,千年以降,争杀不休,一直是你死我活之势。都想把对方灭掉,让自己成为唯一。”王战嘿然说道。“谁想与他们和而不同,嘿......”

    无论是黄立极这个首辅还是其他的大臣,已经彻底震惊了,完全无法想象世间还有这样的道统、这样的人、这样毫无道理可言的存在。

    殿上最为惊愕的徐光启心思电转,眉头越发紧皱。

    刚才他便觉得皇帝所说与自己所信简直是天壤之别,可是又不确定皇帝是否是道听途说,甚至是听了某些反对西人传教的大臣的恶意谗言,因为他确实不知道最残暴的那部分,毕竟谁开始传教的时候也不会展现出凶残的一面,总要由浅入深的一点点洗脑。

    此时黄立极向皇帝发问,再度说到也里可温教和朔教,而皇帝说“千年以降,争杀不休”,更是让他惶恐不安:如果是真的,这也太不包容、太残暴了。

    心中既不愿相信皇帝所说,又不知皇帝所说是否确凿,不知是不是自己所知真的太少,一时之间徐光启心乱如麻,不知该不该反驳,面上神色连连变换。

    终于,他还是抬头看向皇帝,下定了决心:

    “圣上,臣接触过弗朗机人,他们中也有工匠、船夫,却也有学识渊博之人,经常讲一些导人向善的教义,似乎与圣上所言并不一致。据利玛窦所言,西人各国数百年来和平相处,从无战争。”

    触及心中所坚信的,并且要颠覆心中所坚信的,徐光启实在是忍不住了,直言不讳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觉得他们友善,是因为你身后是大曌,如果你身后没有大曌,而是一个破败的小国,他们就是另一幅嘴脸了。西夷在东方大海两万里之外的汤谷州,对于我上古华夏血脉的殷商遗民就在大肆屠戮,只因这些殷商遗民没能再度建立起强大的文明。虽然他们还是建立了国家,但反而比殷商时期更衰败了,就跟草原上的北虏部落差不多了。而这些西夷,在他们的柱洲,也正在被信朔教的鄂图曼国大肆进攻,鄂图曼要毁灭西夷所信的唯一,证明自己所信的唯一。”王战的思路也被这些臣子的问题给引起来了,更多的东西从记忆中泛起。

    “圣上,大海之东真有此事?真有殷商遗民?”徐光启心中大骇,质疑的语气在朝堂之上已经属于不敬,他自己却完全没有发觉。

    不只是他,御史言官们也是如听怪谈,没人注意到徐光启的失态,只是直愣愣的看着皇帝:汤谷州?华夏上古殷商遗民?正在被信那残暴教义的西夷屠戮?这......

    “徐光启,朕说的千真万确。”王战目光炯炯地正视徐光启,“周武灭商纣,一部分殷商遗民不愿接受周武,驾船出海,是为殷人东渡。他们去的地方,就是上古所说的汤谷,也便是现在的寰宇图上西人所谓的亚墨利加洲。只是他们到了那里之后不思进取,不要说百炼钢,他们连铜都很少冶炼了,铜刀铜剑都很少,许多部落用的弓箭,箭头都和草原最贫穷的部落一样,都是啃剩下的骨头磨制的。也因此,面对弗朗机等西人的火铳和红夷大炮,他们只能被大肆屠戮,血流成河,家园被占,财富被抢,现在,已经有灭种之危。侥幸活着的,仅存的祖宗典籍也被西人焚毁,只能改信西人的教义,一代人下来便忘记了自己的祖宗。”

    “......”

    徐光启已经完全失声,他不能想象皇帝会长篇累牍的说谎,只能相信皇帝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但这种相信让他极度震惊,让他纠结、不愿意据此相信。

    群臣也是极为讶异。倒不是不信皇帝,他们同样不认为皇帝有什么说谎的理由,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皇帝为什么能将这一切言之凿凿。难道真的是在“天启”之后能知过去未来了?

    在王战来说,也确实不是在用胡说糊弄大臣,而是真的看过彼世许多考古类的书籍和资料:

    比如《中华祖先拓荒美洲》,《中国人发现美洲》,还有英国人盖文.孟西斯的《1421年中国发现美洲》,还有其他的一些资料,比如最早提出殷人东渡的西方学者麦都思的见解,比如美国学者麦克.D.科1967年的论文《圣洛伦佐与奥尔梅克文明》,等等。其中《圣洛伦佐与奥尔梅克文明》指出,奥尔梅克文明有强烈的殷商特征,作者在他1968年版的《美洲的第一个文明》中再次指出,奥尔梅克文明出现的时间与中国古籍中记载的殷人东渡的时间很接近,奥尔梅克文明很可能来自殷商。

    在这些研究之后,陆续出现了更多的考古文物证据:1975年加利福尼亚海底出土过中国古代样式的石锚,年代测定在三千年左右,而材质与福建一带的灰岩是一致的;1996年墨西哥出土玉圭,玉圭上有甲骨文,西方学者认不出,中国甲骨文学者却将之解读出来;对奥尔梅克文明的持续的考古发掘,陆续出土了二百多个玉圭,上面有一百四十六个甲骨文;在加利福尼亚州、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的古老岩壁上也都陆续发现了许多甲骨文

    殷地安人的好多日常口语发音也跟中国的地方方言发音一样,比如你、我、他,殷地安人的读音就是“宁”、“内”“伊”,把孩子也叫“娃”,把花读做“发”,把河流还是读作“河”。再比如把人读作“银”,这完全就是河北和山东的口音。

    南美秘鲁和玻利维亚之间有座面积八千多平方公里、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湖泊,当地殷地安传说是一对兄弟或天神:马科和马码,最早发现的这座湖泊;这座湖泊的殷地安名字,经过西班牙殖民者用西方字母标注之后便读作“敌敌科科”,湖中几十座岛屿,最大的那座与湖泊是同一个名字。这个称呼从此便随着西班牙人通行世界;西班牙人说这个名字的意思可能是石刻的豹子;后来再次从西语音译成汉语,被汉字书籍写作“的的喀喀湖”,这里的“的”发音为“地”。某些考古的语言学家认为那就是弟弟哥哥湖,就是来自大洋彼岸的语言读音,与殷地安人兄弟的传说也完全对得上,学者认为,殷地安人的传说很可能就是口传历史。当然,久远的年代,湮灭的时光令当地有多重不同的传说,其中一说是一对恋人:喀喀和迪迪。

    美洲殷地安人有被英文标注读音为Hosi的侯喜大王的传说,而殷人东渡的首领,那位殷商将军在中国古籍中被记载为攸侯喜。

    有学者研究过利玛窦的《坤舆万国全图》,指出图上有近三百个地名是在西方从未出现过的,图上还对南美的巴西进行了标注,“伯西儿,即中国所谓苏木也”,显然,他的意思是中国地图上早就在对应位置标注了“苏木”这个地方。据此,学者推断,利玛窦的地图是直接引用了更早的中国的地图,而且那张更早的中国地图上在巴西的位置标注了“苏木”。

    除了文字、语言发音等各种方面的现代考证,还有另外一些自古以来的古籍。

    《后汉书.东夷传》中记载:“自女王国东渡海千余里至拘奴国,虽皆倭种,而不属女王;自女王国南四千余里至朱儒国,人长三四尺;自朱儒东南行船一年,至裸国、黑齿国,使驿所传,极于此矣!”

    当时读到这段的时候王战便猜测,三四尺的朱儒人国度,可能是大洋洲,而从此地还需东南行船一年才能到的地方,从方位和时间距离上看,从不穿衣服与黑齿来看,很可能是南美洲丛林中的殷地安人了。

    几百上千年的古籍古图,从地里挖出来的几千年的古物古文,又不是眼前正在发生的,当然会有各路学者的争议,王战当然也不能绝对的确定什么。但在思维中进行逻辑判断,王战觉得,除了某些学者说的跨越白令海峡海冰路桥的陆地迁徙人群,一定也有些殷商遗民到了美洲,除非那些文物和甲骨文不存在。只不过可能没有几十万,否则不会越来越落后、原始,最大可能是少数人融入了早先跨越白令海峡来的多数人,又有丰美的大自然赐予的充足实物令他们没有进取的压力——比如无尽的美洲野牛——才能如此落后。就算如此,他们依然建造起了样子很像中国古代天文台的宏伟建筑,比如太阳神庙。

    所有关于殷地安人的这些,都是脑海里的东西,王战当然不能在现在的皇极殿上说出来当做殷商遗民的佐证:难道说自己看过后世考古的资料证据?

    所以王战也只能直接说结论,由得徐光启等人在那里惊讶,消化,没想过多解释什么。再者,王战也相信,这些文臣会替自己这个皇帝找理由的,比如天启,比如能知过去来。而不久的将来,这些都会证实。

    大殿之上,面对皇帝的言之凿凿,徐光启信也里可温教,所以对也里可温的信徒屠戮汤谷殷商遗民的事情目瞪口呆,但他旁边的刘宗周却想到了另外的方向,有些确定了皇帝方才为何那般强调圣人真意——皇帝说科举改革涉及我华夏道统的存续是真的。其实皇帝就是在极力地强调道统;为了维护道统,便要强盛,所以......要改革科举以图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