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战相信，没有谁是绝对可靠的，只有能够互相监督的架构才是有效的；律法制度如果没有能够互相监督的体制架构来执行，再繁密的律法制度都会变得不可依靠、都会沦为一纸空文。

    张居正为首辅之时，行《考成法》，令六部、都察院将拟办公事全部整理记录在册，按公事的轻重缓急、路程远近来订立完成期限，完成才能注销。如此一来，何事完成了、何事未完成，官员的工作成绩一目了然。公事册一式三份，六部自己一份，六科一份，内阁一份。六部和都察院都督促地方，六科则监督六部和督察院，内阁则监督六科，如此使政务事事有落实、有监督，效率得到极大提高。

    不过张居正的考成法虽对吏治的整顿极有作用，但张居正的治下，形成的治政、监察形式是阁老内阁管理、问责六科，六科监督六部和都察院，六部和都察院监督各级官员。其中都察院的作用更多在于针对地方官员，对朝廷高官的监察作用逐渐降低，没有将无差别监察的作用发挥出来；六科的监督作用也作用不到阁老身上。此种体制架构与运作形式，对直面地方百姓的天下大多数官员确实起到了监督作用，但终究是留下了监督的死角：内阁阁老，尤其是张居正本人。对六科本身和都察院本身的监督也比较弱。

    王战今天要推行的这一切，就是要改变这些死角缺陷，最大程度的让官员受到监督，最大程度的让老百姓避免被欺压盘剥，从根本上让老百姓的权益得到保障。

    “圣上，金陵的一套人马，是为了万一有不忍言之事，圣上能迁都于此，做再起之基。圣上将之全都调至京城，是否令国朝根基不稳......”没等李邦华再次开口，黄立极出班表示反对，直接说出了不忍言之事。

    黄立极的反对，一方面就是表面的意思，另一方面却是不想让那些人过来。现如今，南边那些人好多是与阉党斗争失败的人，是阉党的死敌——当然，阉党没有得势之前，那边多是被东林驱逐之人。黄立极想好了面对脱胎换骨的皇帝该如何做，愿意从此以后顺着皇帝的思路做实事，但本能的并不愿意党争中的死敌再回来，李邦华与袁可立这些皇帝钦点的人已经够多了。

    “臣附议。”黄立极说话之时施凤来微微看了一眼魏忠贤，恰巧对上了魏忠贤隐蔽的目光，马上出班附和黄立极之言。

    “臣附议。”张瑞图也出班反对。

    李国普站着没动。

    “诶......北边的半壁江山如果丢了，朕带着京城的大臣迁都就是了，干嘛要在那边养着不干事的人？难道要等京城的大臣都死绝了才迁都，然后南迁之后用他们治理国家？若是他们有治理国家的本事，开始就齐心合力不让国家衰落、不让北边的江山丢失才对。”王战直白无比地指出备用朝廷的悖论，“再者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金陵那边事实上分了京城各部的权力，有碍于事权的统一。朕这边改进的再好，只要金陵备用朝廷、官府还存在，大曌就无法做到事权统一，无法做到上下一线、如臂使指。”

    “......”

    对于皇帝的理由，黄立极也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反对意见，倒是刘宗周闻言皱眉，出班奏道：“圣上，金陵百官领朝廷俸禄，享用民脂民膏，圣上令他们出来做事未尝不可，然圣上言两个都察院都要扩大到千人，是否规模过大？官员俸禄皆是民膏民脂，朝廷每多一名官员，百姓便要多一分负担，何况骤然扩大十多倍，仅都察院便多达两千人。圣上还请三思。”

    “爱卿说的没错，官员俸禄皆是民膏民脂。不过监察的官员多一些，才可以做到对全国的官吏充分监察，也才可以做到监察者互相监察；有了充分的监察，才能保证享用民脂民膏的官吏为民做实事，才能保证赈灾粮、军饷这些民脂民膏不被漂没贪渎。”

    “具体来说，以后御史出京巡按，每一地必须是南北两院各出两人，此四人在地方出则同出、入则同入、食则同食、寝则同寝，绝不可以单独一人接触地方官员。如此，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御史本身贪赃枉法、作威作福，也就可以最大限度地让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少一些，可以让百姓的税赋都花费到农田水利、学堂道路、军械军饷这些该花的地方，大曌百姓得到的好处会远远大于花费的俸禄。”

    “爱卿想想，大曌一千四百多州县，若是都能受到言官的有力监督，那会减少多少贪腐？挽回多少流失的税赋？现在国朝每年两千多万石的收入，却事事捉襟见肘，这其中有多少钱粮打了水漂？成祖之时人口比现在少，税赋却有四千一百万石之多，这中间的近两千万石的差额又到哪里去了？两千人，每人就算二百石俸禄，一年不过四十万石，花费很少，监察效果却很大，效费之比极高。”

    “爱卿若是还有疑虑，不妨静观一年，看看两个都察院建立之后，未来一年朝廷施政成果如何。若是不好，朕一定会改进。”

    王战知道刘宗周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便将付出与收益、种种对百姓与国家的好处，十分耐心且条理清晰地向刘宗周说明，当然也是说给群臣和将来看到报纸的天下百姓听。

    “微臣......明白了。”略一沉吟，刘宗周觉得皇帝的话有道理：御史俸禄与朝廷岁入的对比很明显，尤其是巡按之时，两院四人、形影不离的共同监察，更让他觉得耳目一新——他并不是没听说过御史利用监察之权在地方上威逼地方官员、作威作福、大肆敛财。

    而且皇帝还说一年之后效果若不好一定会改进，给他一种从善如流的感觉，觉得实在是没有再多置喙之处，便应了一声就退回了朝班。

    虽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刘宗周心中其实很是感慨。他能感觉到皇帝对自己的耐心解释中透出的那种善意，也能感觉到皇帝为国为民制定有效的监察体制的那种殚精竭虑、那种急迫的心情。

    “似乎自己遇到了少有的仁爱明君呐！”刘宗周心中感叹，一时间，不由因此升起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

    殿上之人有不少也升起类似的感觉。

    ......

    “圣上，似都察院左都御史这等官职，都察天下，重要无比，按大曌祖宗成例需以廷推为准，圣上如此任命，恐难孚众望。”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诏猛然出班进谏，声音之大令群臣侧目。

    眼见无论黄立极还是刘宗周，都没能说服皇帝，反而被皇帝说服，隐忍至此的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在越来越深的寒意中，硬起头皮出班反对。

    他的理由倒是十足：大曌三品以上大员的任命，都需要群臣共议，也就是廷推，之后再由皇帝批准。

    参与廷推的人员由九卿以及其他三品以上大员和都御史、国子监祭酒等人组成，公推出二三人供皇帝选择。在没有这公推出的二三人供皇帝选择的情况下，通常皇帝是不能自己直接选人直接任命的，否则君臣二人皆受诟病。其他三品以下官员也要由各部推荐，吏部诠选。京城以外的官员则一般是由督抚推荐，九卿参议，吏部诠选。

    四品及其以下的还好说，三品以上的，皇帝非要直接强行任命，那就会被群臣称为斜封官，十分不受尊敬；而如此不受尊敬，即便是身居阁老、尚书之位也难以协调群臣推行政务。

    廷推，是大曌文臣们极其重视的祖制规章之一——那是从皇帝手中好不容易分出来的权力，怎能轻易让皇帝拿回去？只不过皇帝的新政和新军这段时间在群臣的心头压的太重了，以至于反驳皇帝的勇气已经无形中弱了许多，而东林之人面对今天的状况又不想反对，所以在刘诏之前居然没有人提起廷推。

    “不错，此事理当廷推。”

    此时眼见有人出头，秦世文等一众阉党纷纷跟上，出声附议。

    渐渐增大的声浪中，刘诏惧意稍减，勇气渐增。

    “廷推？廷推就一定公正吗？一群享受惯了不纳赋税特权的大臣，你觉得他们会廷推出一个反对特权的大臣还是一个维护特权的大臣？一群拿惯了飘没、分润的大臣，会推举一个海瑞吗？”反对声中，王战面上微露不屑，还是不去与对方纠结什么祖制成例，只问事实。

    廷推背后的心思，王战心知肚明，所以直接越过了对典章制度的纠缠，直奔实质。

    面对皇帝的直来直去，刘诏等人瞠目结舌，声浪中升起的一切都被瞬间打落。

    皇帝的反问尖锐无比。尽管已经见识过袁崇焕回京的那次朝堂议事，刘诏此时依然难以想象皇帝会问出这样难听的话：“不纳赋税的特权大臣”，“拿惯了飘没分润的大臣”，会推举一个海瑞吗？

    皇帝丝毫不顾及臣子脸面、君臣之义吗？